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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維熙:巴金箴言伴我行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4:36

  按著虛歲計算,1904到2003年,巴金老人可以算是百歲老人了。那麼今年的11月25日巴金的生日,可謂巴老從九九重陽向百歲界河的跨越。歷經多年的病床煎熬,巴老都安然地闖過來了,在文學界這是一個從沒有過的奇跡。生命對於任何人都只有一次,惟其只有一次,人間蕓蕓眾生多以追求長壽為最終心願;但面對真實人生的巴金,從1999年他重新住進華東醫院後,已然多次表達願意安樂死亡、早進天國去會見蕭珊的心願,只是上蒼偏不讓善良而又執著的老人,在百歲之前走完他的人生長途;因而老人在彌留期間的境界,無異於生死界上的一面明鏡,這是只有對死亡無畏的人,才有的博大而坦然胸襟。因而筆者的誠摯敬意與對老人步入百歲的祝福,同時升騰於心懷之谷!

  巴老不顧長途飛行的疲勞,連夜審讀了我的小説。  

  巴老遠在上海,多年來幾乎沒有什麼接觸。還是在中國歷史新時期的開端,與巴老有過幾次心靈交融,雖然那都是偶然的瞬間,但給我留下深邃而難忘的記憶,並沒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忘,時至今日仍然鮮活如初。1983年初,巴老讓我的兒子從上海給我帶來了他的贈書《真話集》。當時,巴老因折斷腿骨,在華東醫院臥床,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雕塑係的從眾,去上海為老人完成了面部肖像的雕塑,因而有緣在華東醫院與半坐半臥于病榻上的巴老,相處了幾天的寶貴時光。頭部雕像完成得十分順利,上海油雕室的同行,將其泥模翻製成了銅雕(即今天現代文學館、巴老展廳內那尊黑色的頭像銅雕);巴老出於對隔代人的關愛,在我兒子告別上海前,特意把他剛剛出版的一至四卷《隨想錄》題贈給了從眾——老人呵嚀他,其中第三卷是題贈送給我的——那就是我一直置於案頭並熟讀過了的《真話集》。其用意我全然明白:讓我在作品和人文行為中,都要以説真話為標尺。

  其實,早在1982年的秋天,我已然聆聽過巴老講真話的教誨了。當時,他參加完在法國舉辦的國際筆會歸來,在停留于北京的短暫時間內,我去了他和小林下榻的燕京飯店,去看望巴金老人。記得,巴老因長途飛行,那天的精神顯得十分疲憊,但他還是靠在沙發上對我表達了如下的心語:“我們這一代人都老了,讀過你們這一代傾吐真情的文字,我常常為之感慨。你平反回來以後邁出的步子不錯,一定要堅持下去。”我説了些什麼,因年代久遠已然無從記憶,但巴老這幾句十分平凡而又非常深邃的話,我是時刻反復咀嚼其意的,因而直到今天,那平緩而又安詳的音容,仍鮮亮地活在我的心扉之中。説起來也是一個機緣,當時正值我描寫勞改生活的悲情中篇小説《遠去的白帆》,遭受到封殺的時候。當時一家大型期刊向我約稿,將我的小説《遠去的白帆》拿走之後,久久不見回音;待我詢問該刊原因時,主編以“細節過於嚴酷,吃不準上邊精神”為由,讓我刪除小説中一些所謂“敏感”的情節。我當即拒絕了,因為那是我勞改生活的真實,那是我囹圄其中多年的靈肉感應,要抽掉這些東西,就等於斷其小説的筋骨,讓它成了一具無靈魂的行屍走肉,徹底背離了文學反映社會真實這一文學的根本理念。那天,我將這部中篇小説的遭遇,講給巴老和小林聽了,並將其文稿交給了巴老和小林。據小林事後告訴我,巴老不顧長途飛行的疲勞,連夜審讀了我的小説,並對小林説下如是的話:“小説展示了歷史的嚴酷,在嚴酷的主題中,展示了生活最底層的人性之美,不管別的刊物什麼態度,我們需要這樣的作品,回去我們發表它。”因而,這部遭到封殺的中篇小説,不久就在《收穫》上披露了——事實證明了巴老預言的準確,在1984年全國第二屆小説評獎中,一度成為死胎的《遠去的白帆》,以接近全票的票數,獲得了該屆優秀中篇小説文學獎。

  面對我寄來的這部描寫監獄生活的小説,如果沒有巴老堅決的支持,在那個特定的政治環境下,怕是難以問世的 

  過去我一直認為巴老年事已高,自己又埋頭于創作,未必親自過目《收穫》的作品,事實證明我的認知錯了,小林在電話中告訴我,許多重頭作品,都是交巴老親自過目後拍板發表問世的。當時巴老已年過七旬,不知疲憊地讀上幾萬字的長卷,並不顧可能惹來的麻煩,將描寫知識分子沉淪于苦難生活的作品披露於世,這本身就是對文學表現生活真實的張揚。其實,巴老從1978年寫《真話集》開始,不僅寫下講真話的承諾,並以身力行為寫真實的作品鳴鑼開道。記得,1979年夏天我應上影之邀,在上海改編《大墻下的紅玉蘭》電影劇本的時候,《收穫》的一位編輯,去上影招待所與我説起到《收穫》發表《大墻下的紅玉蘭》的情況時,就提到巴老對此“大墻文學”開山之作的態度:當時,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召開,“兩個凡是”正在與“實事求是”殊死一搏的日子,面對我寄來的這部描寫監獄生活的小説,如果沒有巴老堅決的支持,在那個特定的政治環境下,怕是難以問世的——正是巴老義無反顧,編輯部才把它以最快的速度和頭題的位置發表出來。當時,我就曾設想,如果我的這部中篇小説,不是投胎于巴老主持的《收穫》,而是寄給了別家刊物,這篇大墻文學的命運,能不能問世、我能不能復出於新時期的中國文壇,真是一個數學中未知數X!小説發表後,麻煩曾接踵而來,有的匿名信指責《收穫》為“解凍文學”開路,有的則以赤裸裸的“兩個凡是”,質疑編輯部的政治走向——就連我為囚時駐足過的勞改農場,也寫來批判信函,説小説攻擊了“無産階級專政”云云。一時之間,風聲鶴唳,大有反水覆舟之勢!在那段難忘的日子裏,巴老不僅與《收穫》編輯部同仁一起經受了黎明的五更之寒,巴老還要求刊物“百無禁忌更進一步”,因而使當年的《收穫》,成了歷史新時期解放思想的一面文學旗幟。如果説《遠去的白帆》死而後生的一例,還不足以説明問題的話;與《帆》共同遭遇的另一作品——曾被一家刊物判了死刑的、後來獲得全國中篇小説獎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也在《收穫》死而後生的,這又是巴老在文學新時期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的一個佐證。

  巴老晚年借安徒生的那則童話,留給人世的一部醒世箴言。

  1984年底,中國第四屆作家代表大會閉幕之後,新一屆作協領導班子與文壇元老在新僑飯店歡聚。在這次聚會中的間隙,我向巴金表示了一個後來人的誠摯敬意。巴老坦誠地對我説:“這要感謝文革,如果沒有‘文革’的十年浩劫,我也許不會急於動手寫《真話集》;對待文稿,怕也難於走出過去的思維定式。”記得,巴老在講述他的心聲時,吳強同志還在旁邊插了話,他説:“噩夢過去是早晨,現在不僅巴老醒過來了,有良知的作家都喜逢一個歷史新時期的早晨。”當時,會場上的人雖然很多,但是巴老沒有忘記為他雕塑頭像的從眾,老人關切地詢問起從眾的情況,並告訴我他個人十分喜歡從眾的那件雕塑作品,讓我代他向從眾問好。之後,巴老飛回了上海,可能是巴老樸素無華氣質,對我影響太深刻之故,在那年冬天,我借上海新民晚報一角,寫了《思念梧桐》一文,文中對輕飄追風的楊柳與莊重安然的梧桐,作了哲理性的文字表達。文中寫到了身在北國的我,夜夢巴金在冰雪中巍然前行。這既是我對巴老的感情傾訴,又是我對巴老理性的人文定位。文壇像個林木家族,什麼樹種都有,那安靜而偉岸的梧桐,就是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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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認知裏,文壇星空雖然閃爍著滿天星斗,中國作家中能有巴金那樣散淡情懷的人,卻寥寥可數。在我的認知裏,南方的巴金與北方的孫犁,是文學星空中兩顆不染灰塵的文曲星座。孫犁近在咫尺,思念之情還好了卻,去天津一趟也就行了;但巴老遠在上海,近年又常住醫院病榻之上,只能偶爾打電話托小林轉述對老人的問候。好在我兒子將一尊巴金的半身的大理石雕,置於我的書房案頭,有時還能有個精神上的交融。説實在話,當我與巴老心靈對話時,心中常常不是喜悅的述説,而是難以言喻的感傷,之所以産生如此的心緒,是巴金一生的創作年表啟迪我的。這位穿越了現、當代歷史經緯的文學泰斗,解放前他年輕時寫出《家》、《春》、《秋》、《滅亡》、《寒夜》等長卷的大作家,曾以他那支多情的筆,影響了當時的許多青年人。可以毫不誇張地説,巴老以他的銳利筆鋒,挑開了舊中國的封建家族的大幕,呼喚著新時代的一輪驕陽。可是從新中國成立一直到“文革”結束,在這長達二十多年的光景中,除了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巴老隨軍入朝後留下了小説《團圓》外(後被改成電影《英雄兒女》),一直到“文革”結束的1976年,老人留下了漫長時間內的文學空白。這種文學上的空白,裏邊藏滿了難以言喻的人文滄桑,如果以巴老年輕時的文學成果,來對比巴老的後二十年,讓人産生田園荒蕪的感慨——這不是巴老個人的悲哀,這種空白幾乎覆蓋了中國文壇的一代元老(包括郭沫若、茅盾、老舍等),一生安然自處與世無爭的巴金,也不能逃脫時代文殤賜予他的文學傷痛。我想,如果沒有那些年頭的極端政治,使文學陷入傳聲筒和圖解地位的話,巴老的作品一定會比現在要豐腴得多。因為那年代的時間總合,約佔巴老生命年輪的四分之一,加起來有幾千個日日夜夜之多。因而,當老人到了生命晚年,面對夕陽靜思其苦樂人生時,老人情不自禁地呼籲文人的真話,而不是違背心意的連篇假話。我在巴老贈我的《真話集》的後記中,聽到了老人晚年的心語,他引證了人人皆知、但未必人人都能理解了的安徒生《皇帝的新衣》的典故,回眸流逝過去的年代。他的文章中是這麼寫的:“在群臣皆説‘皇帝新衣真好看’的時候,只有一個小孩子,高聲喊出真理:‘他什麼衣服也沒穿!’”這是巴老晚年借安徒生的那則童話,留給人世的一部醒世箴言。儘管進入老年後的巴金,寫字的手開始了顫動,但是巴金老而彌堅的心田,卻比任何時期都要挺拔而深邃——老人一部接一部《隨想錄》的出版面世,就是最好的證明。

  當時巴老已病臥在床,還用他那只顫抖的手,寫出如此凝重的憂國憂民的喋血之言。  

  其中,最令人振聾發聵的聲音,就是關於建立“文革”博物館的吶喊,可以説那是“文革”之後,中國文化人中發出的探索真理、呼喊民族自勵的最強音。巴老在其文章中寫道:“決不能讓我們中國再發生一次‘文革’,因為第二次災難,伎就會使我們的世族徹底毀滅。”“最好的辦法,是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館,用具體的、實在的東西,用驚心動魄的真實情景,説明我們二十年前的中國這塊土地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以使“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牢記十年的慘痛教訓”“制止‘文革’歷史的重演。”(引自巴金的《隨想錄》)這些文字可謂字字沉甸如金,是愛我們民族愛到心痛地步的人,才會傾吐出來聲音。記得,我初讀此文時,感情幾乎沸騰到不能自製的地步,因為當時巴老已病臥在床,此時此刻他還用他那只顫抖的手,寫出如此凝重的憂國憂民的喋血之言,在當代文學浩瀚星河中,可算是獨此一家了。道理十分簡單:一場“史無前例”的十年“文革”,神州大地死了多少冤魂——其中還包括沉冤于地下、締造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些開國元勳,如果他們的靈魂永生的話,在冥冥天堂都聽到了巴老的聲音。按説這一聲有力的吶喊,理應得到有力的支持,可是不知為了什麼,我們看見各式各樣的博物館拔地而起,卻始終不見“文革”博物館的面世。何故?如果説巴老今天有知的話,這一定是他心中的最大遺憾。為什麼我們不能盛世思危,果敢地面對昨天的歷史真實?在一切有良知的國人眼中,這是巴老晚年最為壯麗輝煌的一筆!

  寫此祝賀巴老百歲生日文章之際,小林打來電話,説中央電視臺也為這一主題奔忙。我詢問巴老的身體狀況,她説老人有時還能用目光和表情説話,但在更多數時間內,處於一種安然狀態。我請小林轉致對巴老的祝福。一個人活在人世間,心靈最大的承載就是情義二字,在歷史新時期之初,巴老從道義上為寫真實的作品鳴鑼開道,為挽狂瀾于既倒,已然抒寫出的歷史新時期的人文華章;到了黃昏夕陽的年紀,這位體態瘦骨嶙峋、走過一個完整世紀的文學大師,又以鐵肩擔道義的無畏精神,居安思危地寫出一篇篇醒世箴言,其心何其美哉!其志又何其壯哉!其文學箴言蘊藏于他的長卷之中,是含蓄而厚重的;其歷史箴言,則傾吐于黃昏夕陽年紀,文字的經緯之中,蘊藏著的是一顆民族的忠魂。因而,這位穿越了20世紀風雲歷史偉大作家的人文精神,將與人類的文化並存,像宇宙間的星月一樣,永遠閃爍著聖潔而明亮的光輝!

  《北京娛樂信報》2002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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