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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為大家活著 願為大家活著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4:33

  十二年前左泥兄將收集得的《巴金傳》(徐開壘著)插圖畫頁裝裱成冊展示余前,並索冠數語于首,曾寫過這樣的話:“全圖自巴金1927年辭別祖國赴法留學始,至十年浩劫期間與蕭珊訣別止……大半生之奮鬥經歷、坎坷遭遇,無不擇要顯現于畫內;而巴金對人生的思考、探索、追求精神,同樣亦躍然紙上。”今左兄復以十來年間以此畫冊向巴金的老友、熟朋、同行、讀者徵求題詞,所得的數十篇章,匯同畫頁編輯成“名家詩文畫集藏”,付梓精印,以賀巴金百歲初度大壽。詩文畫相互輝映,愈凸現了巴金這個人,這個一生把心交給讀者的誠摯的人。編者和出版家都不失為有識之士,謀求為當今文化建設作出一點貢獻,不正也是昔日巴金從事編輯出版工作近二十年的同一道路?

  縱觀巴金的人生旅途,今天還能勉力地走到期頤之年,也實在不易啊!記得沈從文夫人兆和三姐在賀巴金九十誕辰的電文中動情地説:“你活得太苦,太累,太不容易!”正是知之甚深的老友發出的衷心語聲。君不見,遠在七十七年前巴金還是個滿懷革命理想的二十三歲青年學子,立於黃浦江畔一艘外輪甲板上熱淚盈眶地低聲自語道:“再見吧,我的不幸的鄉土喲,我恨你,又不得不愛你!”不正是苦痛心情的表述?

  巴黎的清苦單調讀書生活激起了他思鄉的情結,忍不住經常去到先賢祠前,向那“‘夢想消滅不平等’”和‘壓迫’的日內瓦公民”盧梭銅像申訴自己充滿寂寞苦痛的心聲。法國先賢們的言和行給予他“愛真理、愛正義、愛祖國、愛人民、愛生活、愛一切美好事物”的深刻教育。使得他感動地説:“我想到過去的愛和恨,悲哀和歡樂,受苦和同情,鬥爭和希望,我的心就像被刀子割著一樣,那股不能撲滅的火又在我心裏燃燒起來。”他坐不住了,原來“抱著閉門讀書的決心”給打破了。特別是那個被關在美國監牢裏,終於被燒死在電椅上的意大利人樊塞蒂寫給他的信裏的“我希望每個家庭都有住宅,每張口都有麵包,每個心都受到教育,每個人的智慧都有機會發展”的話,更讓他的心萬分激動。樊塞蒂的話正是他心裏想説沒能説出的話。這就更加明確了他今後人生道路的走向。自此他“開始在一個練習本上寫下了一些東西來發泄”他的感情。他説:“讓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的熱情化成一行一行的字留在紙上。”這本練習本上寫的東西先後串聯起來就成為一篇小説,也就是後來發表在《小説月報》上的《滅亡》。自此他與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成為一名作家了。這實在有違他的宿願。他原本抱著探索人生的理想,遠走海外,想找尋一條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路,通過革命實踐以求改造黑暗的舊中國。結果由於種種因素,理想難以實現,主客觀不相調和,思想産生了矛盾,內心苦痛不堪,不但無法放下手中的筆,反而愈寫愈勤了。只有寫作才能平靜燃燒在他心裏的烈火,傾吐他苦悶的感情。學人陳思和在他寫的《巴金傳》裏分析説:“是來自人格分裂:他想做的社會改革事業已無法做成,不想做的文學事業卻一步步誘得他功成名就。巴金痛苦,就是巴金的魅力。”而巴金自己並不在意他在文學上的成就,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文學家。在小説《春天裏的秋天》的序裏他就苦痛地寫道:“我的許多年來的努力,我的用血和淚寫成的書,我的生活的目標無一不是在:幫助人,使每個人都得到春天,每顆心都得到光明,每個人的生活都得著幸福,每個人的發展都得到自由。我給人喚起了渴望,對於光明的渴望,我在人的面前安放了一個事業,值得獻身的事業。然而我的一切努力都給另一種勢力摧殘。在喚醒一個年輕的靈魂以後,只讓他或她去受更難堪的蹂躪和折磨。”寫作同樣使他苦痛。倒是他從1935年8月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編輯業務始,從事編輯出版工作近二十年中間,在積累文化這一社會實踐事業裏找到了短暫的內心的平衡。

  新中國成立了,人民獲得解放,民族新生,國家有望。他跟隨人民一道迎接新社會,積極投入新生活,謀求改變自己,改變自己手中這枝一貫揭露黑暗、控訴罪惡的筆。沒料到理想與現實,主觀與客觀又産生了新的矛盾。苦惱的是連自己使用慣了的筆,也難以表達自己的意願。勉力地去寫自己不熟悉的生活,總是難以得心應手的。原本駕輕就熟的文學大道,似乎也愈走愈窄,快變成荊棘叢生的羊腸小路了。後來他在答記者徐開壘的訪問時也説:“我在十七年中沒寫出一篇使自己滿意的作品。”

  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讓他感覺到自己頭上似乎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無時無刻不懷著一顆惴惴難安、怵惕的心。先是身不由己地跟著別人喊著大話、空話,繼之不得不作違心之言也説點假話了。清夜反思,痛苦何堪!終於浩劫降臨被打入地獄,淪為“牛鬼”。等到十年夢醒,回顧既往,汗流浹背,內心出血,忍不住沉痛地説:“經過幾年的考驗,拾回來‘丟開’了的‘希望’,終於走出了‘牛棚’,我不一定看清了別人,但是我看清了我自己。我雖然十分衰老,可是我還能用自己的思想思考,我還能説自己的話,寫自己的文章。”解剖自己,深入靈魂,能不痛乎?痛定思痛,重新拿起自己的筆大膽而又謹慎地寫出自己要説的心裏話。用了八年的時間才完成《隨想錄》五卷,一本“講真話的大書”。在説慣了大話、空話、假話的社會裏要説真話也真難啊!這苦難的歷程在作家陳丹晨的《天堂煉獄人間——巴金的夢》和青年評論者周立民的《另一個巴金》,這兩本書中都有較為詳細的記述與分析。我不想在這裡多作贅述了。在《探索集》的《後記》裏他就説:“我説過大多數人的痛苦和我自己的痛苦使我拿起了筆不停地寫下去。我愛我的祖國,愛我的人民,離開了它,離開了他們,我無法生存,更無法去寫作。我寫作是為了戰鬥,為了揭露,為了控訴,為了對國家、對人民有所貢獻,但絕不是為了美化自己。”在《我和文學》一文裏他還説:“這仍然是在反對那些無中生有、混淆黑白的花言巧語。我恨那些盜名欺世、欺騙讀者的謊言。”

  儘管巴金也説過:“我的思想不但幾十年來在不斷地變化,即使最近十年來,在我寫《隨想錄》開始時,對有些問題的看法,到目前也有所不同了。”(答徐開壘的訪問)不過“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愛祖國、愛人民、愛真理、愛正義,為多數人犧牲自己。”這一信念始終如一地貫徹在他的作品與行為中沒有變;講真話、表白靈魂、把心交給讀者依然如故。就是“躺在床上,無法拿筆,講話無聲,似乎前途渺茫”的時候,他想著的仍舊是他的讀者。當他聽著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響樂時,想到柴氏説的:“如果你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歡樂,你就到人民中間去吧,你會相信在苦難的生活中仍然存在歡樂。”他説“這正是他要對讀者説的話。”他不能用筆了,就想法用行動以踐自己的諾言,要做到言行一致,償還自己的“欠債”。

  從1999年2月8日到今天已經四年多了。他依舊躺在病床上過著有口難言的日子,還要跟病魔作鬥爭,他依然堅持著活了下來。去年六月裏作家張者在《巴金一些説不出的隨想》文中,一開始就問道:“活著不能活動,有思想不能表達,關心著外面的事情無法了解,這位多病的老人,他的日子是怎樣熬過來的?”我們該還記得巴金在《激流三部曲總序》裏就説過:“生活並不是悲劇。它是一場‘搏鬥’。”《隨想錄》第五卷《無題集》的“後記”裏他又説:“我的願望絕非‘歡度晚年’,我只能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愛憎消耗乾淨,然後問心無愧地離開人間。”從那次病危中被搶救過來之後,經過一段時間內心的“搏鬥”與思考,他終於又作了諾言:“願為大家活著。”為大家活著就意味著犧牲自己。好多年前他就説過:“我活下去只是為了‘給’,不是為了‘取’,這樣的生活是有光彩的。”他的忠實的讀者和老友楊説得好:“他奉獻出他所有的燃燒的熱情,因為他愛人類,他愛他的親人、朋友和讀者,他始終相信‘愛能征服一切’。”他還能堅持著活下去。

  祖國需要他,讀者熱愛他,人們希望他活著。華東醫院崔醫師真誠地説:“我們期盼著在他百歲生日那天送給他一籃百朵玫瑰花。”這不單是崔醫師,也是多年來為他護理的眾多醫護人員的共同願望與期盼。玫瑰花是愛的表現。以往在他的生日裏總有人給他送上盛開的紅玫瑰。冰心大姐在世時幾乎年年如此。眼看他的百歲大壽之日即將來臨,他的病情依然比較平穩,這是令人高興的吉兆。屆時盛開的燦爛似火的百朵紅色玫瑰必然飄香在老人的病榻前,病房裏又將是一片喜氣洋洋的歡樂景象。讓這本小書伴隨著玫瑰花,同樣表達我們的一瓣心香吧。

  祝願巴金老人身心歡暢,永無災!

  2003年3月26日寫畢于縈思樓

  2003年7月28日重訂於酷暑高溫中。

  《報告文學》2003年第十期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