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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巴金這個人……”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4:33

  確切地描述一個人談何容易!尤其是巴老,我説難,不僅因為他在我的印象中如同一個世界。他的讀者撒在世界各地,他寫了那麼多動人的書,自己也是無數令人沉思和落淚的故事的主人公。

  這麼一位思想和情感都十分深沉的大師,經常給我的感覺卻是一塊純凈的水晶……我從哪下筆?

  同樣是這事,對於冰心老太太來説就容易得多了。我素來欽佩冰心描寫人物的機智。不經心的幾筆,人就活起來了。我讀過她那本以“男士”名義發表的《關於女人》的散文集,真寫絕了。她對巴金的人品文品了解透徹。1983年冰心聽從上海回來的人説,巴老常一人坐著看電視,便説老巴心境壓抑,不痛快。冰心正在寫一組《關於男人》的系列散文,首篇已給《中國作家》創刊號。她常笑著説:老巴就是我這組散文裏的“候選人物”,我肯定要把他寫進去。

  我想她準能寫好巴金,沒錯,因為我常常從冰心關於巴金的片言只語的閒談裏,加深了自己對巴老的了解和認識。

  1984年10月,巴老赴港接受香港中文大學名譽文學博士學位前夕,我和幾個中青年作家約好給巴老去賀電,11月25日又是他80壽辰,我們怕他應酬多一時滯留回不來,打算提前給他祝壽。

  恰巧這是個星期天,一個相當暖和的初冬。我們家附近新開了一家郵局,我信步走去。這三源裏郵局還真有點現代化的派頭,寬敞,明亮。我花一分錢買了張電報稿紙,正要填寫,突然發現一個電話間是空著的,不是長途,是市內公用電話,真難得。何不利用這個機會,問候一下多日沒見的冰心老太太呢?我高興地走進去,將門關嚴。我要痛痛快快地給她打個電話,長長的電話。“吳青在嗎?”我叫通電話,立即報出冰心老太太女兒的名字。“不,我是吳青的媽!你在哪兒能打電話?”近兩年,我在想念她時,就給她打電話致候,但又怕這樣反而打擾了她。見她手持拐杖不大輕鬆地走路,我下決心以後萬不得已不給她打電話。有事就寫信。一次冰心聽説我從上海回來,來信問我去看巴金沒有?近況如何?我當即復信稟告。不幾天,收到回信,開頭批評我字寫得潦草,辨認不出。叫我以後有事還是打電話。從此,我就心安理得地與她通話了,電話裏常常談到巴金。她問我,老巴胃口怎樣,我説見他與家人一道吃,吃得蠻好。冰心説:老巴對別人無所要求,安排他吃什麼,他都滿意,他吃食簡單,總怕費事麻煩人。有次冰心在電話裏小聲地問我,最近她才聽來人説,老巴幾十年從不拿工資,是不是有這事?她説老巴從來沒有和她談過這件事。我説我也聽説是這樣。我還告訴她一件小事。有一回巴老來京參加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會議,中國作協秘書長説巴老的飛機票別忘了替他報銷,叫我代辦一下。後來聽巴老的女兒説,巴老意思還是不報為好。冰心聽了這些情況,她笑著説:“巴金這個人……”

  “巴金這個人……”這句話裏包含了多少東西,隨你想去吧!

  1982年11月,張潔、馮驥才和我三人,正在新僑飯店參加一個文藝座談會,突然聽説巴老摔跤骨折住醫院了,我們急忙下樓拍了一封慰問電。我們雖是一片真情,但電文卻是幾句公文式的套話。誰知那封電報竟給巴老帶來了慰藉,這是他接到的第一份慰問電。巴老就把電報放在枕邊,一會兒拿起來看一看。這回可不一樣了。我們決心聯名給巴老拍一個有趣的能逗他發笑,哪怕讓他只笑一秒鐘的電報。請冰心老太太出個詞兒。她稱讚我們的這番心意,説“巴金準高興”,“讓他高高興興地上飛機。”她説,電文越隨便就越親切,巴金這人辛苦一輩子,勤奮一輩子,認真一輩子,這次去香港,叫他好好休息,盡情享受,別累了,別苦了,住得習慣就多住幾天。我提醒説,萬一巴老11月趕不回來,這份電報是否可以預先祝壽,冰心笑我太心急,“到時回不來,我再領銜專發賀電!”她要我加上吳青的名字,説這回你們小字輩出面。

  我得意地將電報稿遞給譯電員,他看了電文,又望了望我,笑著説:“‘好好休息,盡情享受’,真有意思!”

  “好好休息,盡情享受”這是我們真心的祝願。

  我朝譯電員笑著點了點頭。這點頭又是很認真的。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他為了叫我放心,連聲説:“上海,巴金,三小時準收到。”

  冰心常囑我見到巴金或和小林通電話時,具體地將她一些很少為外界知道的近況告訴他,她説老巴很掛念我。1984年,葉聖老住院,冰心偷偷地去看了他一次,他倆還談起巴金的近況。冰心自1980年骨折以來,從不外出看友人,這是破例,她不願更多人知道。

  1985年冰心愛人吳文藻教授去世,巴金深為悲痛。冰心説,我暫不給巴金寫信,你將一些情況告訴他,叫他放心,我好好的。過了不久,吳青寫信給巴金,巴老在給吳青的回信中説:

  “吳青:

  聽泰昌説文藻先生逝世,非常難過。想寫封信給你,但手抖得厲害,而且這個時候講什麼話好呢?我只能説:‘務望節哀!好好地照顧你母親!’我知道冰心大姊是想得開的。請她多多保重。……”

  1986年5月18日上午10時,冰心應北方月季花公司邀請去花房賞花,鄧穎超得知這個消息,10時40分趕去看望冰心。關於兩位老人在月季花叢中相會的情景,冰心當天下午叫我去,説給我聽,我隨即寫了一篇散記發表在《文藝報》上。文章見報後,冰心又叫我去,詳細對我説,叫我告訴巴金。我説巴老看《文藝報》的,他肯定會知道,但冰心説,你沒有參加這個活動,你寫的內容是聽我説的,我上次説給你的是打算公開的,還有一些具體的細節,再給你講,告訴一下巴金,也讓他高興,文藻去世後,他一定擔心我情緒不好。

  冰心是巴金倡議成立的中國現代文學館最熱情的支持者,她將巴金心想的事當自己的事。為了文學館的館址、地皮,她親自給國務院領導寫信,還積極捐贈自己珍藏的手稿,1986年3月24日,冰心開始捐贈手稿和有關資料,第一批為手稿95件。1986年12月27日,冰心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發表《我向文學館捐贈字畫的經過》一文,她在文中説:“這館是在我的好友巴金倡議下成立的。大概是去年吧,我已將日本作家朋友送我的九十多本日文著作捐給文學館了。近十年來,中外朋友的贈書越來越多,我的幾個書架放不下了,只好先打發一些。我還和舒乙他們説好,將來我書架上的書,凡是有上下款的全都捐給他們,現在就先送走這批字畫,這裡面有湯定之、陳伏盧、沈尹默等老前輩的字和畫,時人蕭淑芳、胡絜青等的字和畫,其中最多的是趙樸初同志的字,因為他常把近作的詩詞寄給我看。此外還有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實篤的畫等。那天舒乙他們來了,看見我桌上的那一大堆字畫卷軸,就搖頭説:‘這些珍品可不能捆起抱走,得用車裝!’第二天他們果然開了輛麵包車來了,當他們幾個人輕輕地托起這些字畫下樓去時,我忽然覺得歡快地‘了’了一樁大事,心裏踏實得多了!現在僅有的是挂在客廳墻上的吳作人的熊貓和梁任公前輩替我寫的‘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一副對聯,還有臥室兼書齋的墻上挂的我的祖父子修公自寫的詩,趙樸初的字,以及陳宇化畫的玫瑰花,上面有黃苗子題的詩。以上這幾幅字畫,將來我‘走’後也都要捐給文學館。”

  巴金和冰心大姐之間的親密友誼,同時也滲透到兩個家庭的孩子們之間。巴金每次到京總要去看冰心。1977年10月,巴金“文革”後第一次隨上海市幹部、群眾代表團到京瞻仰毛主席遺容,因是集體行動,早上火車到,晚上火車返回,沒有看望任何朋友,只給冰心寫了一封信。1985年4月4日,巴金出席中國現代文學館開館典禮儀式後就去了冰心家。李小林、李小棠來京每次都要代巴金去看望冰心姑姑。1986年,作家出版社約我主編一本新時期《十年散文選》,在選冰心散文作品時,小林建議我就選那篇寫玫瑰花的。小林還提醒我,去看老太太時“別忘了給姑姑送玫瑰花!”從此,我去冰心家都不忘送一束玫瑰花。冰心給人的永遠是一副精神的面容,她生活在玫瑰花叢中。冰心為什麼那麼鍾愛玫瑰花?她回答説:“因為她有堅硬的刺,濃艷淡香都掩不住她獨特的風骨!”1989年,冰心90大壽時,受巴金委託,我代巴金送給冰心一盆90朵玫瑰花組成的大花籃,冰心高興地説:準是巴金叫你辦的,他了解我的心意。

  1980年冰心最後一次訪問日本後,因病就再沒有出訪了。1989年台灣有關方面邀請她和巴金去訪問,冰心和巴金多次相商後,同意接受邀請,待天氣暖和些時去,後因雙方身體等原因未能成行。冰心很惦念在台灣的老友,很關心祖國的統一大業。冰心多次對我談起,看來她今後沒有機會和巴金一起出訪了。

  1985年,《中國作家》創刊,創刊號上,主編馮牧約我寫一篇關於巴金的散文。初稿寫出後,我曾專門去天津驥才家,請他看看,他幫我修改了幾處,並建議題目就用“巴金這個人……”,但他提醒我,原稿一定請冰心老太太把關,他説,“巴金這個人……”這句話,説得好,只有老太太能説出,既是她對你説的,她看了這篇文章,認可了“巴金這個人……”是她説的,作標題就沒問題了。我回京後請人工整地抄了一遍,送給冰心。她同意幫我看,第二天她來電話叫我派人去取,並附了一封給我的短信。

  後來我在與冰心通電話時,她説:題目我同意,“巴金這個人……”是寫不盡的。

  巴金和冰心之間的友誼是文壇公開的佳話。1994年1月3日冰心在巴金畫像旁題寫贈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此際當以同懷視之”。巴金1994年5月20日給冰心的題字:“冰心大姐的存在就是一種巨大的力量,她是一盞明燈,照亮我前面的道路。她比我更樂觀。燈亮著,我放心地大步向前。燈亮著,我不會感到孤獨。”

  兩位文學大師純真親密的友誼是文學史永遠值得研究,但難以窮盡的文學話題,我以為。

  吳泰昌

  《人民日報海外版》 2003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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