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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爸巴金”——李致談巴金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4:29

  今年11月,作家巴金將迎來他的百歲生日。本報特別約請、採訪巴金平生寫信最多的兩位人士談他們所知的巴金,一位是兩個《巴金全集》的編輯、第一屆中國韜奮獎獲得者王仰晨,他以八十高齡專為本報撰寫文章,談他編輯《巴金全集》的故事,他與巴金六十年的交往。

  另一位是巴金的大哥李堯枚的兒子李致(1929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文聯主席)。在與巴老六十多年的接觸中,李致對巴老的為人有不少獨特的感受。巴老曾在給李致的信中説:“我離開世界以前,希望更多的人理解我。你可能理解我多一些。” ——編者

  1929年在上海,我父親就鼓勵巴金以我家為背景,寫一部書,就是後來著名的《激流三部曲》了。我父親鼓勵巴金寫到自己家庭時不要害怕,説,如果害怕,狄更斯就寫不出《大衛科波菲爾》了,那部名著就出不來了。所以,巴金曾説過,我父親是愛他最深的人。

  記者(以下用■代表):在您還是少年的時候,巴金曾送過您四句話,“讀書的時候用功讀書,玩耍的時候放心玩耍,説話要説真話,做人得做好人”,您認為巴金本人做到了沒有?

  李致(以下用□代表):這四句話中,關鍵是後兩句。“文革”後,巴金提出“講真話”,《隨想錄》出版後,影響很大,其中也與他“講真話”有關。當時提“講真話”,是針對“文革”中講假話、講空話、講套話的,當然主要針對的是講假話。

  ■:您在《我的四爸巴金》一書中提到,巴金給您題字,是在1942年,就説到了“講真話”,應該説,“講真話”是巴金一生一以貫之的主張?

  □:我在書中提到這一節,正是為了説明這點,那就是巴金主張講真話,並不是從七十年代開始,而是早在1942年。《隨想錄》出版後,也有理論家提出,“真話不等於真理”。對這個問題,我是這樣看的:“真話”與“真理”分屬不同的範疇。“真話”當然不等於“真理”,但一個人只有講真話,才可能接近真理,他如果講假話,只會離真理更遠。巴金自己也説,他在“文革”中講了許多違心的話,這些,他自己也在《隨想錄》中做了反思。可以説,巴金做到了講真話。至於“做好人”這一點,他對我的影響也很大。他總是講,人生的意義在於奉獻,而不在於索取。1995年我去杭州看他,他又給我講:“人各有志,最要緊的是做人。”

  ■:聽説您把這句話請人寫成橫幅,挂在您的客廳中了?

  □:是的。——巴老“做好人”這一點對我影響很大。“文革”中我被批鬥,關牛棚的前一天,我對愛人説,我第一不賣友求榮,第二,不是我做的事,我不會承認。我想這都是受了老人家的教育。巴金在建國以來很長時間內,是惟一不領工資的專業作家。當然最近這些年也有很多以寫作為職業的人,不領工資,但巴金在當時是惟一的。

  ■:那麼“前兩句話”巴老做到了嗎?他有什麼個人愛好?

  □:巴老讀書很勤奮,這不用多説了。至於個人愛好,他喜歡旅遊,寫遊記。他也喜歡交友,他説,友情是一盞明燈。他還喜歡藏書,他的藏書,有七八間房。

  ■:您曾説過,“文革”中,造反派抄走了巴金于1956年到1966年間給您的四十多封信,“文革”後這些信都沒有下落。後來您做過哪些努力尋找這些信?信的內容大致是什麼?

  □:巴金一生給兩個人寫信最多,一個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老編輯王仰晨,另一個就是我,巴金前前後後總共給我寫過二百多封信。“文革”中損失的那些信,已經找不回來了。八十年代以後,巴金還給我寫過不少信,有許多已經陸續發表。

  ■:以前就有一種説法,認為小説《家》裏的大哥覺新,是巴金根據他自己大哥為原型的,您在《我的四爸巴金》中,也談到了這個問題。當時究竟是怎樣一種情況?

  □:巴金他自己也承認,《家》是寫一個封建大家庭的崩潰。在這部小説中,有兩個人物是有真實原型的,一個是高老太爺,原型是巴金的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另一個就是覺新,原型就是我的父親,巴金的大哥李堯枚。我父親這一輩,名字中間一個字都是“堯”,末一個字都有個“木”字旁。所以我爺爺給他們取名字的時候,可選擇的只有第三個字的一半,也就是名字的六分之一。

  當年,他們兄弟幾人都受“五四”新思想的影響,喜歡讀新書新報。我父親因為大一些,所以這些新書報最早都是我父親帶回家裏的。巴金曾在文章中説過,這些新書報讓他煥發了青春。所以説,我父親和巴金他們兄弟之間,除了普通的兄弟友愛之外,還有對新思想的共同追求,而這種共同的追求、共同的理想,又加深了他們之間的兄弟之情,使這種感情超越了一般的兄弟情誼。我父親當時因為經常買書,有時乾脆把一二百大洋存在書店,隨買隨用。

  我父親與當時的巴金不同,一方面接受新思想,另一方面又要適應現實環境,因為他是長子長孫,受到更多的束縛和牽制,他的思想就有一種兩面性,這與《家》中的覺新確有相似之處。我父親接受新思想,學習新東西,不是為了摧毀舊思想、舊東西,而是要重振家業。但是我父親又有不同於覺新的地方。當年巴金的三哥堯林——三哥是大排行,實際是巴金的二哥——提出到南京、上海去讀書,長見識,我父親就很支持他們。1929年,我父親到上海,見到巴金,兄弟間有過一次長談,我父親就鼓勵巴金以我家為背景,寫一部書,當時還起了書名,叫做《春夢》,就是後來著名的《激流三部曲》了。我父親鼓勵巴金寫到自己家庭時不要害怕,説,如果害怕,狄更斯就寫不出《大衛科波菲爾》了,那部名著就出不來了。所以,巴金曾説過,我父親是愛他最深的人。巴金的第一部小説《滅亡》其實就是寫給我父親看的,那意思就是他們出走之後,不是為了重振家業,而是為了滅亡舊制度。

  ■:巴金早年服膺“無政府主義”,這是讀過文學史的人都知道的。您在《我的四爸巴金》中,好像從另一個角度講到了這一點,您説他當年是一個很“新派”的人物,比如過年祭祀,大家都向神位磕頭,只有巴金不幹。——這與他接受這種“無政府主義”是否有關係?換句話説,“無政府主義”之於巴金,是否也有某種積極意義?至少在那個特定的歷史階段?

  □:所謂“無政府主義”,就是從早期的空想社會主義發展而來的,在當時的中國,巴金接受“無政府主義”,對他形成推翻舊社會的思想,是有積極意義的。當時信奉無政府主義的人很多。當年有一位吳先憂先生,是被巴金稱做他“人生的第三個先生”的,就信奉無政府主義。吳先生曾任成都華西協合高中校長,保護過不少中共黨員和民主人士。1947年6月1日,在有名的“六一大逮捕”中,我在重慶被捕,也是這位吳先生營救我出來的。

  ■:您父親後來的情況怎樣?和巴金筆下的覺新的命運是一樣的嗎?

  □:上中學的時候,讀了四爸李堯棠(即作家巴金)的小説《家》和散文《做大哥的人》,我才對父親有所了解。父親自小就很聰慧。他對化學很有興趣,希望將來能去上海或北京上大學,以後再到德國留學,腦子裏充滿美麗的幻想。可是高中畢業後,祖父給他娶了妻子,結婚不久又為他找了工作。父親順從著,毫不反抗,但回到自己屋子卻傷心地哭了一場。二十四元的月薪斷送了他的前程。祖父逝世後,父親又擔負起我們這一房的生活重擔。五四運動發生了,父親和三爸四爸都受到新思潮的洗禮。我父親的“被遺忘了的青春也給喚醒了”。父親的見解比較溫和,他贊成劉半農的“作揖主義”和托爾斯泰的“不抵抗主義”。正如四爸所説,我父親“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論,一方面依舊順應舊的環境生活下去。順應環境的結果,就使他逐漸變成了一個有兩重人格的人”。這是以後所發生的悲劇的根源。

  父親的父親先逝世,到他的祖父死後,父親做了承重孫,成了明槍暗箭的目標。他到處磕頭作揖想討好別人,也沒用處。四爸説,他和三爸“帶反抗性的言行”又給我父親招來更多的麻煩。我的哥哥李國嘉在他四歲多時突患腦膜炎逝世,對父親是一個更大的打擊:他的希望完全破滅了,精神抑鬱,偶爾還出現過神經錯亂的現象。後來,父親幫助三爸和四爸到南京讀書,又支持四爸去法國留學,希望他們學成後回來興家立業。由於大家庭分家,田産收入減少,父親曾另想辦法增加收入。開過書店,但因經辦人選擇不當關門。繼而把田産抵押出去,希望用貼現的辦法取得較高的利息。不料他生了一場大病,等他病好才知道好幾個銀行倒閉,全家的“養命根源已化成水”。他感到愧對全家,終於服大量的安眠藥自殺!——那時《家》剛剛在上海一家報紙上連載,我父親並沒有讀到這本書。

  從五十年代起,在和四爸巴金的接觸中,我發現他對我父親有極為深厚的感情。他曾對我説,你父親如果放下紳士的面子,過一般人的簡單的生活,完全可以不自殺。他懂醫,可以好好學醫,成為一個好醫生。解放後説不定還可能當一個政協委員。

  ■:關於巴金的生平,已經有不少文章,還有專門的著作,那麼您的這本書從那裏入手呢?

  □:我這本書有兩個特點,一是不以巴金的作品為關注對象,而是集中寫巴金的人品,寫他的為人;二是用我的第一手材料。我寫的都是真實的事情,沒有虛構,如果稍有差錯,再版時一定要改過來。其中有幾篇重要的東西都已經請巴老本人看過了。

  ■:八十年代,您曾經做過四川省出版局局長,那時巴金老和您是不是仍有很多通信?

  □:八十年代,我曾當過四川人民出版社總編輯,後來又在出版局工作。那時巴老和我通信,曾稱讚過川版書,後來也曾有過批評。八十年代早期,四川突破地方出版社的“地方化、群眾化、通俗化”的限制,提出地方出版社要“立足本省,面向全國”,在當時有一定影響,這些都與巴老的關心分不開。特別是我們當時出版的“現代作家叢書”,影響很大,那是得到巴老特別支持的。

  ■:您本人什麼時候開始創作?

  □:我從小就在成都長大,受五四新文學影響,1946年就參加學生運動,加入了地下黨。我十四歲上一個教會學校,在校刊上發表了第一篇文章《偷營》。解放前,艾蕪主編《半月文藝》,我也投稿,也在上面發表過文章。1955年,我因為相信“哪有生活,哪就有戰鬥”,在文章中引用過胡風一句話,被隔離審查半年,把思想搞亂,不再寫作。1960年,我當《紅領巾》雜誌總編的時候,接受採訪劉文學的工作,寫出了那篇比較有名的通訊。六十年代,我調到北京,在團中央工作,任《輔導員》雜誌總編。三中全會以後,我又恢復了寫作,已經出了幾本書,《往事》、《回顧》、《昔日》,還有《我與川劇》。大致就是這些。

  ■:謝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祝曉風)

  《我的四爸巴金》的作者李致,為巴金大哥——《家》中大哥高覺新的生活原型李堯枚——的兒子,從少年時和巴金(以川語喊作四爸)同睡一張大床始,至今已與巴金有六十多年的過往交接。

  《我的四爸巴金》,李致著,北京,三聯書店,2003年11月。全書三十余篇,寫作時間跨度二十餘年,所述貫穿了巴金的青年、中年和晚年。因為親情,因為近距離甚至是零距離的交接,因為巴金的坦誠無飾,呈現于李致眼中、心裏、筆下的巴金,具有少為人知的感性、具象、血肉豐滿、人情味十足的一面,因而為人們提供了翔實的第一手資料和生動的細節,這正是一般人物傳記或教科書、研究專著所不具備的魅力。此外,本書還記述了巴金與沙汀、李健吾、李吉力人、曹禺等現當代作家的交往和友誼。本書還配有百餘幅圖片,包括巴金各個時期的生活照片,巴金的書信、題字手跡,畫像,著述書影等。

  《中華讀書報》2003年11月5日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