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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百年行程中的文化創造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4:29

  走在巴黎,便走進了歷史長河。不經意間走進一條小巷,一幢老房子,或者一個咖啡館,也許就能飛濺起幾朵浪花,將懷古幽情敲打,行囊和衣衫頓時濕成一片,伴著腳步緩行。

  如此這般走在巴黎,我走進了巴金的歷史。

  説不完的故事,看不厭的景致,濃得化不開的歷史情結。

  沿著塞納河緩行,注目河水流淌。抬起頭,巴黎聖母院無言高聳,聽不見雨果描寫過的鐘聲。攀上鐘樓,俯瞰四週。河南岸,是拉丁區和盧森堡區,小巷彎彎曲曲,網一樣蔓延著。我有一種感覺,仿佛時光就是在下面的一個個網眼裏閃過。巴金1927年來到巴黎時,就在河對岸的一座小旅店裏寄寓。拿著地圖,望著對岸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建築,我試圖辨認早就通過巴金的敘述而熟悉了的一切:先賢祠(國葬院)、盧森堡公園、河邊的舊書攤……

  當我在巴黎感受巴金時,隨身還帶了一本書,是詩人梁宗岱的《詩與真》。我一直喜歡這本書,欣賞梁宗岱用詩人的語言對詩與藝術所作的闡釋。來到巴黎,只帶這一本書,在於梁宗岱用了不少篇幅描述他在巴黎留學時與巴黎詩人的接觸,以及歷史上諸多法國文學家在巴黎的生活。我把它當作另外一種別有天地的旅遊手冊。

  一個有意思的對照。梁宗岱與巴金差不多同時都在巴黎,讓他陶醉的是詩,是美術。不僅僅是他,在此前後,到過巴黎並且後來成為著名作家、理論家的還有朱光潛、馮至、傅雷等,他們都無一例外地在巴黎這座文化之都感受藝術的熏陶,探索藝術的奧妙。在這一點上,他們與同時期的巴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巴黎讓巴金迷戀的不是藝術,而是法國大革命的歷史,是血與火的恐怖畫面中高揚的英雄主義,是強大的政府權力下個體生命的反抗、呼喊。三十年代,巴金曾就《蒙娜麗莎》到底是否為油畫與朱光潛進行過爭論,由此可見,當他徘徊盧梭雕像前的那些日子裏,他也曾走進盧浮宮參觀。但是,這座城市所含蘊的偉大、悠久的文化傳統,一個個博物館裏展示的文物、繪畫等等人類藝術的精華,在他關於巴黎生活的回憶中,並沒有什麼敘述。相反,在1932年他寫的《靈魂的呼號》中,我們看到的是他用相當激烈的言辭貶斥盧浮宮,貶斥藝術:

  我不是個藝術家。人説生命是短促的,藝術是長久的,我卻認為還有一個比藝術更長久的東西。那個東西迷住了我。為了它我甘願捨棄藝術,沒有一點顧惜。藝術算得什麼?假若它不能夠給多數人帶來一點光明,假若它不能夠對黑暗給一個打擊。整個龐貝城都會埋在地下,難道將來不會有一把火燒燬了藝術的寶藏,巴黎的魯佛爾宮?假若人們把藝術永遠和多數人隔離,像現在遺老遺少們鑒賞古畫那樣,誰又能保得住大憤怒爆發的時候,一切藝術的寶藏還會保存著它們的驕傲的地位?老實説,我最近在北平遊過故宮和三殿,我看過了那令人驚嘆的所謂不朽的寶藏,我就有一個思想,就是沒有它們,中國決不會變得更壞一點,然而另一些藝術家卻誠惶誠恐地説失掉它們中國就不會存在。大多數民眾的痛苦和希望在他們看來是極小極小的事情。

  巴金正是從特殊的政治標準出發,強調文學的功利作用,從現實革命的角度而反對純藝術,反對傳統文化。正是在這種思想背景下,巴金在1935年和吳朗西、伍禪等人一起創立了文化生活出版社,並擔任出版社的總編輯。

  在二十世紀的中國,作家巴金同時也是一位成就卓越的出版家。

  如同走向文學之路是政治生活的延續一樣,熱衷於出版對於巴金來説,同樣是他的政治生活的延續,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帶有更多的寄寓理想與信仰的成分。與現代出版史上其他一些著名出版社有很大不同,文化生活出版社是典型的同人出版社,主要參與者,如巴金、吳朗西、伍禪、麗尼、陸蠡、朱洗等,贏利不是他們的目的,有的工作人員甚至分文不取。在文化生活出版社鼎盛時期,那是一個和諧、友好、無私的集體,就如同巴金過去夢想過的境界一樣。

  似乎是矛盾的現象。在以偏激的言辭批判傳統文化的同時,成為作家和出版家的巴金,又實際上是在履行著文化創造的使命,是在以顯赫的業績匯入文化的長河。

  巴金對藝術、對傳統文化所做的那些批判,是在特定歷史範疇內特意表現出革命的姿態,甚至還可看作他在因現實的鬱悶、刺激而發泄不滿時,特意選定的表述方式。但我們也應看到這一思想帶來的副作用。正由於早在十幾歲時就選擇了來自西方的思潮,巴金所熟悉的和研究的大多是西方的歷史與文化,他感興趣並予以描寫和讚美的也以外國人物居多。相對而言,中國的歷史與文化傳統方面的修養,是他的弱項。他很少用毛筆寫字,在同時代的作家中,茅盾、冰心、沈從文等擅長書法,而巴金卻遠遠不及。他的作品中,很少看到中國古典文學的影響,也較少引用古詩古文,更不習慣於使用典故,而這在不少作家那裏則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隨著年歲增長,巴金身上的激烈情緒漸漸淡化,自文化生活出版社成立之後,我們便可以看出巴金對傳統文化的態度有所轉變。在他的堆滿著外文書籍的書櫥裏,也開始出現了明代萬曆刻的線裝本《批點唐詩正聲》。傳統舊戲也不再被他視作攻擊對象了。尤其是川戲,成為他的業餘愛好。據他的朋友回憶,五十年代初他在興致好的時候,可以隨口背誦許多古詩,包括《長恨歌》、《琵琶行》那樣的長篇,這很使人想起巴金在幼年時候,由他母親親自教誦《白香詞譜》的情景。也許到了中年以後,母親在無意中留給作家的古典文學的修養方始開出了燦爛之花,這些美學趣味上的變異,與作家的生活環境,政治情緒都有密切的關係。

  對於年輕時候的行為,晚年巴金作了認真的反省:“我年輕時候思想偏激,曾經主張燒燬所有的線裝書。今天回想起來實在可笑。”他對簡化漢字表示了不同的看法,認為如果漢字走向拼音化,“這樣我們連李白、杜甫也要丟掉了。”然後他説:“我們有那麼多優秀的文化遺産,誰也無權把它們拋在垃圾箱裏。”他的這番話,與1932年的激烈,形成了鮮明對照。

  隨著偏激思想與情緒的消退,濃厚的文化興趣與獨特的藝術鑒賞力,在巴金身上凸現出來。在翻譯克魯泡特金等人的著作的同時,他翻譯了歷來被認為是唯美作家王爾德的童話;他酷愛買書、藏書,在同時代作家中其藏書量名列前茅。最突出的貢獻,莫過於他作為編輯家、出版家的業績。

  《巴金傳》的作者陳丹晨先生有一個見解,他説巴金一生的編輯出版活動,從1934年創辦《文學季刊》到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再到1957年創刊的《收穫》,無形之中形成了一個以他為中心的文化圈。這是一個寬泛的文化圈。不是流派,不是團體,沒有明確的、一致的文學主張,但巴金以絕不惟利是圖的嚴肅出版理念、以傑出的文化判斷力和認真的編輯態度、以真誠、熱情的友誼,把一大批作者吸引在他的周圍。

  他説得不錯。當年,曹禺、蕭乾、魯彥、劉白羽、何其芳、卞之琳、羅淑、嚴文井、荒煤……一批作家的處女作或代表作,都是由巴金髮表和出版。八十年代初,從維熙、諶容、張潔、馮驥才、沙葉新、張一弓、張辛欣等不少在新時期走上文壇的作家,同樣得到了巴金的扶持、鼓勵和保護。特別每當有年輕作家受到不公正的批評時,巴金總是公開站出來發表文章,聲援他們,為他們辯護。從而在八十年代文壇,對於那些受惠于巴金的作家們來説,作為編輯家、出版家的巴金,無疑也是一棵為他們擋住風沙的大樹。

  在我後來接觸到的蕭乾、嚴文井、荒煤、卞之琳、諶容、從維熙、沙葉新、張辛欣等作家那裏,我不斷聽到他們發自內心的對巴金的敬重與感激。

  談到處女作《大墻下的紅玉蘭》的發表,從維熙至今對巴金充滿感激之情:

  當時,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召開,“兩個凡是”正在與“實事求是”殊死一搏的日子,面對我寄來的這部描寫監獄生活的小説,如果沒有巴老堅決的支持,在那個特定的政治環境下,怕是難以問世的——正是巴老義無返顧,編輯部才把它以最快的速度和頭題的位置發表出來。當時,我就曾設想,如果我的這部中篇小説,不是投胎于巴老主持的《收穫》,而是寄給了別家刊物,這篇大墻文學的命運,能不能問世,我能不能復出於新時期的中國文壇,真是一個數學中未知數X!(《巴金箴言伴我行——賀巴金九九重陽》)

  巴金不正是在一個個類似的故事中進行著文化的創造與積累嗎?

  中國網

  李輝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