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濟生:我有個最最樸實的兄長巴金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4:29
少年巴金不合群但和傭人混得極熟
記者:巴金老人今年百歲,他的童年怎樣,一定有許多人想知道,能告訴我們小時候的巴金是怎樣的嗎?
李濟生:我習慣叫他(巴金)四哥,因為按照族裏的大排行,他排老四。四哥小的時候,非常內向,那時候我們家是一個非常大的大家庭,同輩和長輩都極多,可是四哥見了人就躲,喜歡一個人呆著。我記得非常清楚,有一年過年吃年夜飯,這是一年中族裏所有人都要聚在一起的時候,可是四哥偏不,他不喜歡這樣的場合,躲到了當時還被稱為“下人”的房間裏,誰都沒想到他會躲在轎夫房裏,長輩找了幾次都沒找到,只好作罷。
記者:那麼同輩的兄弟姐妹呢,通常巴金喜歡什麼遊戲?
李濟生:不僅四哥對長輩內向,對同輩也是一樣。那時同齡的兄弟姐妹多,玩的時候,就唱歌跳舞。在我的記憶中,四哥從來沒參加過這樣的活動,不和大家一起玩。聽族裏的長輩説,四哥原本不是這樣,可有一次放鞭炮,有種叫“地鑽子”,一點火會在地上飛快地轉,竟然鑽到了四哥的褲子裏,結果衣服都燒起來,搞得四哥生了一場大病。病好以後,四哥就變得不合群起來,該是那件事留下的陰影所致吧。
記者:少年巴金一個人都在幹什麼呢?
李濟生:説也奇怪,四哥雖然不和家人合群,但卻不是對所有人都如此。他除了悶頭看書之外,還和當時家裏的傭人們混得極熟,馬伕啊轎夫啊,沒事就都往他們那兒鑽。這對四哥的思想有著很大的影響,因為四哥喜歡聽故事,傭人們就給他講窮人的故事,讓他知道這個世界真正是什麼樣子的,也使他第一次有了“革命”這個念頭。此外,傭人的一些話也對四哥的做人準則産生影響,比如轎夫老周就對四哥説“火要空心,人要忠心”,被四哥牢牢記在心裏。和這些窮苦人接觸多了,四哥就有了這麼一個想法:“這個社會,不能只是少數人吃得好穿得好生活得好,應該所有人好,才行。”
父親巴金不講大道理
記者:巴金的子女都是十分出色的人才,巴金是如何教育他們的?
李濟生:四哥在家裏,不管是對待兄弟,還是對待子女,都是一樣的民主。許多人對孩子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四哥很喜歡孩子,從前一到過春節的時候,他就準備了各種各樣的禮物給孩子,他對孩子從沒什麼大規矩,就是對兒子小棠和女兒小林也是如此。讀書怎麼樣,今後要走什麼樣的道路,四哥從來就不加以限制。新中國成立以後,四哥變得很忙,常常出國,也沒有多少時候管孩子,對子女採用的是順其自然的教育方式,讓他們自己鍛練和學習。
四哥是從來不講大道理的,對兄弟不講,對子女也不講,就是文藝理論都從來不講。他的兒子李小棠小時候和四哥一樣,不太講話,很內向,而他自己寫小説,四哥根本就不知道,等到小説發表在《上海文學》以後,才從別人口中得知,而且小説的風格和四哥的小説相去甚遠,由此可見四哥家庭教育環境的寬鬆程度。不過,雖然四哥從來不對孩子講怎麼寫文章,但他有時卻會聽聽孩子的意見,比如説《隨想錄》,在寫的時候,女兒李小林常常提出自己的看法,如果提得對,四哥就會改。
記者:對於一般人,看巴金都是仰視,可是這座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豐碑,同時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我想知道,光環背後的巴金,在家人眼中是怎樣的?
李濟生:普通人看這樣一個大作家,仰視也很正常。可是,四哥自己,可從來都不曾覺得自己高高在上。甚至,他從未把自己當成一個文學家。他只是在説想説的話,抒發自己的感情和對舊社會的不滿。他發表講話,都是事先寫好講稿,然後照著稿子讀,從來都不高談闊論,他不想,也不會。這是一個非常偉大,同時又極其普通的人。
朋友巴金內向但樂善好施
記者:聽説巴金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也不常説話?
李濟生:四哥的內向出了名,他連拍照都不喜歡,所以年輕的時候照片很少,碰到拍照都會想方設法地躲過去,建國之後社會活動多了,沒辦法,拍照才漸漸多起來。而對朋友,如果是比較陌生的朋友,那麼可能一句話都不講,挺生份的。但熟了之後,朋友之間沒得説,關係好得不得了。
記者:是否有許多人接受過巴金老人的接濟?
李濟生:是的。四哥第一篇小説《滅亡》是在《小説月報》上發表,隨後又在開明書店出版,當時的稿費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可是這平生第一筆稿費收入,四哥一分錢都沒留下,全都送給朋友了,他説如果沒有這些朋友,他就沒法寫出這部小説來。而朋友要是有困難,四哥知道了,一定會幫忙,從沒有過例外。
當初,四哥創立文化生活出版社,那麼多年裏,四哥從還沒有在這個出版社裏領過錢,不但如此,社裏困難的時候,四哥還會貼錢出來,給社裏的員工們發工資。由此可以看出,四哥是如何對待朋友、下屬的。
記者:巴金出名之後,生活較之前有什麼變化嗎?
李濟生:完全沒有,他成名和不成名,都是一樣的。當時他的第一部小説《滅亡》出來後,流傳很廣,家裏許多人都看了。因為這部小説是以自己家族為大背景寫的,四哥本來就是“叛家”,要革命不要家,這一下以《滅亡》出名,小説中的一些人物和家裏的人對得上號,許多人還很不高興呢,所以那時家裏恐怕還不覺得他這樣出名,對家裏有什麼值得榮耀的。不過1943年話劇《家》在成都首演時,家裏的許多人卻都托我買票,看了這部戲都説啊,因為真的太精彩了。
兄長巴金沒架子兄弟間決不算賬記者:能説説兄弟間相處,讓你記憶尤深的事嗎?
李濟生:我們家是傳統的封建大家庭,規矩多得很。大哥、二哥和三哥很早就去世了,剩下的三兄弟,四哥最大,按從前的説法,“長兄如父”,是有著絕對的權威的。可是四哥卻極少擺兄長的架子,他一貫信奉民主,兄弟之間當然也講民主,什麼事情都是大家商量著辦,也不會責怪什麼。可是兄弟們還是十分尊敬他。
唯一的一次看到四哥拿出兄長的樣子,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在上海的時候,四哥把我和十四哥李堯椽叫到他在武康路的房子裏,為的是當時身份是出版社社長的十四哥給作家稿費的事。四哥認為十四哥給的稿費太少,不應該這個樣子,他讓我也在旁邊聽著,是希望所有人都能明白他的意思,並且記住。
記者:中國有句俗話“親兄弟明算賬”,巴金是如何做的?
李濟生:在三哥還在的時候,四哥已經是一個出名的作家了,有一些稿費,而三哥的境況卻不好,身體又差。四哥從自己的稿費中拿了一筆錢給三哥,卻又把我叫去,也塞給我一筆。我説我又不生病,不要這錢,他説不行,要給就大家都給,不搞區別對待。
四哥這個人啊,書生氣重得很,稿費拿了許多,從來不講究金錢,一點都無所謂。可是作為兄弟,我卻從來不敢問他借錢,為什麼,因為一借他就不讓還。有一次我一個四川的親戚來了,沒路費回去,我也沒有,不得已向四哥借了200元,後來怎麼都不讓我還啊。
《青年報》200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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