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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為大家活著” ——賀巴金百歲大壽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4:28

  十二年前,左泥兄將蒐集得的《巴金傳》(徐開壘著)的插圖、畫頁裝裱成冊展示余前,並索數語冠于首,曾寫過這樣的話:“全圖自巴金1927年辭別祖國赴法留學始,至十年浩劫期間與蕭珊訣別止……大半生之奮鬥經歷,坎坷遭遇,無不擇要顯現于畫內;而巴金對人生的思考、探索、追求精神,同樣亦躍然紙上。”今左兄復以十來年間以此畫冊向巴金的老友、熟朋、同行、讀者徵求題辭,所得的數十篇章,匯同畫頁編輯成《名家詩文畫集藏》,付梓精印,以賀巴金百歲初度。詩、文、畫相互輝映,愈發凸現了巴金這個人——這個一生把心交給讀者的誠摯的人。

  縱觀巴金的人生旅途,今天還能勉力地走到期頤之年,也實在不易啊!記得沈從文夫人兆和三姐曾在賀巴金九十誕辰的電文中動情地説:“你活得太苦,太累,太不容易!”這是知之甚深的老友發出的衷心語聲。君不見,遠在七十七年前,巴金還是個滿懷革命理想的二十三歲青年學子,立於黃浦江畔一艘外輪甲板上熱淚盈眶地低聲自語:“再見吧,我的不幸的鄉土喲,我恨你,又不得不愛你!”這是他當時苦痛心情的表述。

  巴黎的清苦單調讀書生活激起了他的思鄉之情,因此經常去先賢祠,向那“夢想消滅不平等”和“壓迫”的“日內瓦公民”盧梭的銅像傾訴自己寂寞、苦痛的心聲。法國先賢們“愛真理、愛正義、愛祖國、愛人民、愛生活、愛一切美好事物”的言行給予了他深刻教育,他説:“我想到過去的愛和恨,悲哀和歡樂,受苦和同情,鬥爭和希望,我的心就像被刀子割著一樣,那股不能撲滅的火又在我心裏燃燒起來。”他坐不住了,原來“抱著閉門讀書的決心”給打破了。特別是那個被關進美國監牢、死在電椅上的意大利人樊宰特寫給他的信裏的“我希望每個家庭都有著住宅,每張口都有麵包,每顆心都受到教育,每個人的智慧都有機會發展”的話,更讓他萬分激動。這正是他心裏想説沒能説出的話,也使他更加明確了今後的人生道路。自此,他“開始在一個練習本上寫下一些東西來發泄”當時的感情,“讓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的熱情化成一行一行的字留在紙上”。這本練習本上寫的東西就是後來發表在《小説月報》上的《滅亡》。從此他與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成為一名作家了。但這實在又有違他的夙願。他原本抱著探索人生的理想,遠走海外,想找尋一條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路,通過革命實踐以求改造黑暗的舊中國。結果由於種種因素,理想難以實現。思想産生了矛盾,內心苦痛不堪,不但無法放下手中的筆,反而愈寫愈勤了。只有寫作才能傾吐苦悶的感情,平息燃燒在心裏的烈火。學人陳思和在他的《巴金傳》裏分析説:“巴金在文壇上的魅力,不是來自他生命的圓滿,恰恰是來自人格分裂:他想做的社會改革事業已無法做成,不想做的文學事業卻一步步誘得他功成名就。巴金的痛苦,就是巴金的魅力。”而巴金自己並不在意他在文學上的成就,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文學家。在小説《春天裏的秋天》的序裏他就苦惱地寫道:“我的許多年來的努力,我的用血和淚寫成的書,我的生活的目標無一不是在:幫助人,使每個人都得到春天,每顆心都得著光明,每個人的生活都得著幸福,每個人的發展都得到自由。我給人喚起了渴望,對於光明的渴望,我在人的面前安放了一個事業——值得獻身的事業。然而我的一切努力都給另一種勢力摧殘了。在喚醒一個年輕的靈魂以後,只讓他或她去受更難堪的蹂躪和折磨。”寫作同樣使他苦痛。倒是他在1935年8月起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從事編輯出版工作的近二十年內,在積累文化這一社會實踐事業裏找到了短暫的內心的平衡。

  新中國成立了,民族新生,國家有望。巴金跟隨人民一道迎接新社會,積極地投入新的生活,力求改變自己,改變自己手中這支一直揭露黑暗、控訴罪惡的筆。沒料到理想與現實,主觀與客觀又産生了新的矛盾。苦惱的是連自己使用慣了的筆,也難以表達自己的意願,勉力地寫自己不熟悉的生活。

  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先是身不由己地跟著別人喊著大話、空話,繼之又不得不違心地説點假話了。靜夜反思,痛苦何堪!最終被打入地獄,淪為“牛鬼”。等到十年夢醒,他回顧既往,汗流浹背,內心出血,沉痛地説:“經過幾年的考驗,拾回來‘丟開’了的‘希望’,終於走出了‘牛棚’,我不一定看清了別人,但是我看清了我自己。我雖然十分衰老,可是我還能用自己的思想思考,我還能説自己的話,寫自己的文章。”痛定思痛,重新拿起筆大膽而又謹慎地寫出自己要説的心裏話。他用了八年的時間才完成《隨想錄》五卷,一本“講真話的大書”。這一歷程,老作家陳丹晨的《天堂、煉獄、人間——巴金的夢》和青年評論者周立民的《另一個巴金》兩書中都有較為詳細的記述與分析。在《探索集》的後記裏巴金寫道:“我説過,是大多數人的痛苦和我自己的痛苦使我拿起筆不停地寫下去。我愛我的祖國,愛我的人民,離開了它,離開了他們,我無法生存,更無法去寫作。我寫作是為了戰鬥,為了揭露,為了控訴,為了對國家對人民有所貢獻,但絕不是為了美化自己。”在《我和文學》一文裏他還説:“這仍然是在反對那些無中生有、混淆黑白的花言巧語。我恨那些盜名欺世、欺騙讀者的謊言。”

  儘管巴金説過:“我的思想不但幾十年來在不斷地變化,即使最近十年來,在我寫《隨想錄》開始時,對有些問題的看法,到目前也有所不同了。”(答徐開壘的訪問)但是,“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愛祖國,愛人民,愛真理,愛正義,為多數人犧牲自己。”這一信念始終如一地貫穿在他的作品與行為中,講真話、表白靈魂,把心交給讀者,依然如故。就是“躺在床上,無法拿筆,講話無聲,似乎前途渺茫”的時候,他想著的仍是他的讀者。當他聽著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響曲,想到柴氏説過的,“如果你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歡樂,你就到人民中間去吧,你會相信在苦難的生活中仍然存在著歡樂。”他説“這正是我要對讀者説的話”。不能用筆了,就想法用行動實踐自己的諾言,償還自己的“欠債”。

  從1999年2月8日到今天,已經四年多了。他依舊躺在床上,過著跟病魔作鬥爭的日子。我們該還記得巴金在《激流三部曲總序》裏就説過:“生活並不是悲劇。它是一場‘搏鬥’。”在《隨想錄》第五本《無題集》的後記裏他又説:“我的願望絕非‘歡度晚年’。我只能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愛情消耗乾淨,然後問心無愧地離開人間。”當他又一次戰勝病危,經過一段時間的內心“搏鬥”與思考,他終於又作了諾言:“願為大家活著”。為大家活著就意味著犧牲自己。好多年前他就説過:“我活下去只是為了‘給’,不是為了‘取’,這樣的生活是有光彩的”。他的忠實的讀者和老友楊苡説得好:他奉獻出他所有的燃燒的熱情,因為他愛人類,他愛他的親人、朋友和讀者,他始終相信“愛能征服一切”。他還能堅持著活下去。

  祖國需要他,讀者熱愛他。多年來護理他的華東醫院醫護人員説:“我們期盼著在他百歲生日那天送給他一籃百朵玫瑰花。”玫瑰花是愛的表徵。以往在他的生日裏總有人給他送上盛開的紅玫瑰。冰心大姐在世時幾乎年年如此。眼看他的百歲大壽之日即將來臨。屆時,燦爛似火的百朵紅色玫瑰必然飄香在老人的病榻前,病房裏又將是一片喜氣洋洋的歡樂景象。

  讓這篇小文伴隨著玫瑰花,表達我的一瓣心香吧。祝願巴金老人身心歡暢,永無災!

  二○○三年三月廿六日寫畢于縈思樓。

  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重訂於酷暑高溫中。

  紀申

  《文匯報》2003年11月24日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