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歲以後的巴金先生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4:19
11月25日,是巴金先生97歲生日,人民文學出版社特別奉獻了一份厚禮:《世紀良知——巴金》。
作為中國文壇一代宗師,巴老不僅以他的作品影響感召了幾代人,而且以旗幟鮮明地倡導“講真話”,成為中國知識分子良知的典範和象徵。近幾年,巴老的健康狀況牽動著千千萬萬讀者的心。站在新世紀的門檻,我們由衷地企盼與世紀同行的巴老早日康復。——編者
近年來,我一直想寫這篇文章,題目就叫作《90歲以後的巴金先生》。因為在90歲以前,巴金先生雖然年紀大了,卻仍然處在“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心境裏。他寫作《隨想錄》、提倡“講真話”,可謂是以血當墨,振聾發聵;90歲以後,巴金先生確實累了、倦了,因為長期的病,他對自己所擔當的社會責任有力不從心之感,於是就悄悄退出世俗的喧嘩,不再寫作,也不再發表什麼看法。他把自己的人生“定格”在夕陽余暉之下,聽任生命的河靜靜地流散,不掀半點漣漪。
從人民身上找到快樂
90歲那年,巴金先後出版了《再思錄》,這是他繼《隨想錄》以後的又一本思想隨筆集。他曾在“文革”後用8年時間寫了5卷本的《隨想錄》,接著又花了8年時間,寫出的只是這薄薄的一本《再思錄》。這足以説明他晚年病中寫作的艱難,同時也讓人覺得更加珍貴。這本書是由我主編的《火鳳凰文庫》推出的,那時候巴金先生因校閱他的譯文全集,勞累過度造成壓縮性骨折,萬分痛苦地躺在醫院裏,甚至想求“安樂死”。我編完書稿後發現它前無序後無跋,這樣子印出來會不太好看,我有心想請巴金先生新寫一篇序文,放在書的前面,但看他病得如此痛苦,不忍開口,便找他女兒李小林商量,能否選一篇舊作作為代序。誰知第二天小林就來電話,説巴金先生知道我的要求後,當場就口述了一篇短文,請小林筆錄。那篇序不長,字字句句都洋溢著對人生的熱愛,文中還引用了俄羅斯音樂家柴可夫斯基的話:“如果你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歡樂,你就到人民中去吧,你會相信在苦難的生活中仍然存在著歡樂。”似乎很難想象這就是一個在病痛折磨下的90老人的精神狀態。更讓人驚異的是,小林怕父親記憶有誤,回家找出柴氏原話核對一遍,發現除了將中譯文的“如果”誤記為“假若”,幾乎與原話一字不差。
傳達出知識分子的心聲
九十年代初商品大潮衝擊文化市場,許多出版社藉口賠錢,不願出版學術性著作。於是我與幾位有共同理想的朋友合作,用自集資金的方法推出系列叢書,為的是在社會轉型期間爭得一個知識分子自己的學術空間。這個想法最初就是從巴金先生三十年代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文學叢刊》的理想和實踐中獲得啟發的。當時我們先策劃了一套《火鳳凰新批評文叢》,以出版青年學者的文學評論集為主,巴金先生不但用他當年編叢書的成功經驗鼓勵我們,還欣然為“火鳳凰”題字。他的手抖得厲害,寫字的時候只能用筆架在右手虎口上,讓手慢慢地在紙上移動,極為困難,所以他一般謝絕題字,為此還經常得罪老朋友,這次他卻一筆一劃地為“火鳳凰”寫了好幾幅字,有橫有豎,供我備用。我選一幅印在叢書的扉頁上,幾乎成了無聲的吶喊。在一個新書訂貨會上,人們看到有巴金先生的親筆題字,都紛紛訂購,原先這套叢書只印了3000冊,結果徵訂數卻達到5000多冊,後來幾年中也一直很暢銷。這種情況在海外可能很難想象,但在現階段的中國大陸文化界,以巴金先生的聲望足可以倡導出一種讀書的社會風氣。
《再思錄》出版後,我把樣書送到巴金先生住的醫院裏。巴金先生特別高興,他從病床上坐起來,用手撫摸著新書的封面,很有信心地説:“我還會寫下去,再寫一本《三思錄》。”對老人的話,我是一直有所期待,但以後幾年裏,巴金先生身體更差,幾乎一直在醫院和療養中安度晚年,很少再看到他發表新作。
唱出美好的天鵝之歌
1996年年底,北京舉行全國作家代表大會和全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前夕,戲劇大師曹禺撒手西去。自從1934年巴金先生發現、並推薦了曹禺的成名作《雷雨》以來,他們兩人可説是三十至四十年代文壇的雙子星座,又是極知心的朋友。曹禺先生性格比較軟弱,有時在權力面前不敢有所堅持,世人對他多有誤解,但巴金先生是理解老友的,在《隨想錄》裏,他公開規勸曹禺,希望他像托爾斯泰那樣,在最後的日子裏仍然唱出美好的天鵝之歌。現在曹禺先他而去,他一定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説,我曾暗暗希望,巴金先生能夠拿起筆來,像寫《懷念從文》那樣,寫出他對曹禺的感情和紀念。
不久後的一天,我接到巴金先生的女兒李小林的電話,她告訴我巴金先生讀了《收穫》雜誌上曹禺女兒萬方寫的悼念父親的長文,文章裏披露了曹禺生前未發表的詩和書信,透露出曹禺晚年清醒的自我反省和未泯的藝術良知,巴金先生非常感動,希望我能幫助曹禺先生的遺孀李玉茹女士,將曹禺生前未發表的文稿整理出版,這樣可以給世人留下曹禺先生在生命最後期間的真實形象。
儘管長期的疾病使巴金先生身體非常虛弱,但他還是要寫,寫出心中對曹禺的懷念。每天上午,他堅持與女兒小林合作,口述他心中的話,由小林整理成文,翌日再接著寫下去……工作做得非常艱難,他每天完成不了幾百個字,體力就支持不住了。但他的思路卻異常地活躍,幾十年的友誼與感情洶湧在他衰老的胸腔裏,這樣一天天堅持著,一個多月過去了,一篇飽含了人間偉大感情的《懷念曹禺》終於接近尾聲……(選自《世紀良知——巴金》本文有刪節)
《人民日報海外版》(2000年12月18日第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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