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夢——巴金寫意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4:18
生
巴金這樣説過:“我常將生比之於水流。這股水流從生命的源頭流下來,永遠在動蕩,在創造它的道路,通過亂山碎石中間,以達到那惟一的生命之海。沒有東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還射出種種的水花,這就是我們生活的愛和恨,歡樂和痛苦,這些都跟著那水流不停地向大海流去。我們每個人從小到老,到死,都朝著一個方向走,這是生之目標。不管我們會不會走到,或者我們在中途走入了迷徑,看錯了方向。”
“生之目標就是豐富的、橫溢的生命。…
從第一眼看到死亡的陰影那天起,巴金就更加珍愛生命。他一生探索著生的意義。他用筆,用一點一滴的身體力行,用人格的自我塑造和道德的自我完善,一步一步向自己確認的人生目標走著。
對生命意義的最初教育來自母親。
巴金把母親稱做“我的第一個先生”。母親教他愛一切人,不管他們貧或富;母親教他幫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母親教他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僕人……巴金記憶中,母親永遠對他溫和地微笑,讓他感受愛的溫暖。
“因為受到了愛,認識了愛,才知道把愛分給別人,才想對自己以外的人做一些事情。把我和這個社會聯起來的也正是這個愛字,這是我的全性格的根底。”
愛是根底,一切關於生命意義的理解,都由此展開。
1937年的美麗西湖,一條小船上坐著幾個焦慮的男子。他們是三位作家:巴金、王魯彥、靳以。此行不是為了欣賞美景,而是為營救一個姑娘而來。
幾天前,巴金在上海收到姑娘的求救信。信中説,她和後娘關係不好,受巴金的《家》的影響離開了家庭外出工作。因為失戀她來到杭州準備自殺,她遇到一位遠親;便改變主意,到一座廟裏帶發修行。她漸漸發現,遠親與廟中的和尚有關係,而和尚對她存心不良。她為自己的命運擔憂。她希望巴金來搭救她。
巴金一直在用作品溫暖讀者,一直希望把心交給讀者。他沒有想到,這一次,他會在現實生活中扮演這樣一個角色,向一個弱女子伸出援助之手。
巴金冒充這位姑娘的舅舅,替她付清八十多元的房錢,交給她一張車票,讓她到上海去找自己的真舅舅。那位姑娘最終逃離了陷餅。巴金在用具體行動來體現從母親那裏接受的教育:幫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他為此而問心無愧。
“生命在於付出。我的心裏懷有一個願望,這是沒有人知道的:我願每個人都有住房,每張口都有飽飯,每個心都得到溫暖。”
從母親那裏,從盧梭那裏,從克魯泡特金那裏,從托爾斯泰那裏,從許許多多思想家、人道主義者那裏,巴金學會如何認識生命的真諦,如何體現生命的價值。
廣東的這棵大榕樹,因巴金的描寫而出了名。三十年代初,巴金來到這裡,遊覽之後創作了那篇著名散文《鳥的天堂》,從此,這裡的人們便稱它“鳥的天堂”。在那次旅行中,巴金來到朋友們主辦的鄉村師範,與學生們舉行了一次談心會。看著這些年輕的學生,巴金傾訴自己對人生的理解,他不善演講,但他的真誠仍然感動了學生。
他説到自己的生活態度:
“愛真理,忠實地生活,這是至上的生活態度。沒有一點虛偽,沒有一點寬恕,對自己忠實,對別人也忠實,你就可以做你自己的行為的裁判官。
“嚴格地批判自己,忠實地去走生活的路,這就會把你引到真理那裏去……
“所以我們的生活信條應該是:忠實地行為,熱烈地愛人民,幫助那需要愛的,應對那摧殘愛的;在眾人的幸福裏謀個人的快樂,在大眾的解放中求個人的自由……”
這正是巴金為自己確立的人生態度。
1985年,年過八旬的巴金,收到了江蘇某鄉十位小學生的來信。他們向敬重的巴金老人詢問“尋找理想”的問題。很巧,這與半個世紀前的那次談心會,無疑是一個完美的歷史銜接。儘管其間人事茫茫,歲月悠悠。
雖然年老體衰,巴金仍如當年一樣對理想充滿激情,甚至顯得十分浪漫。他在與孩子們平等交流,實際上,他的一席話,可以看做他對自己漫長人生道路的歷史總結。還是那個真誠、熱情、浪漫的巴金:還是那個用生命擁抱理想、擁有信仰的巴金。
“理想,是的,我又看見了理想。我指的不是化粧品,不是空談,也不是挂在人們嘴上的口頭禪。理想是那麼鮮明,看得見,而且同我們血肉相連。它是海洋,我好比一小滴水;它是大山,我不過一粒泥沙。不管我多麼渺小,從它那裏我可以吸取無窮無盡的力量。”
巴金承認自己人生的坎坷和艱難,但支撐他與命運抗衡、執著地走向生命終點的,永遠是對理想的熱愛和堅信:
“五十幾年來我走了很多的彎路,我寫過不少錯誤的文章,我浪費了多少寶貴的光陰,我經常感受到‘內部乾枯’的折磨。但是理想從未在我的眼前隱去,它有時離我很遠,有時仿佛近在身邊;有時我以為自己抓住了它,有時又覺得兩手空空。有時我竭盡全力,向它奔去,有時我停止追求,失去一切。但任何時候在我的面前或遠或近,或明或暗,總有一道亮光,不管它是一團火,一盞燈,只要我一心向前,它就永遠給我指路。”
漫長的人生路就是這樣在理想的照耀下走著。
理想和信仰是火,點燃巴金心中的激情,也點燃巴金的道德勇氣,年輕時如此,年老後仍然如此。
沒有一種對美好理想的追求,沒有一種對完美人格的追求,老年巴金就不會寫下巨著《隨想錄》。他在《隨想錄》中痛苦回憶;他在《隨想錄》中深刻反思;他在《隨想錄》中重新開始青年時代的追求;他在《隨想錄》中完成了一個真實人格的塑造。
想想看,他是在多麼艱難的條件下寫出這些篇章的。身患美尼爾氏綜合徵,手發顫,寫下每一個字都十分艱難,外界種種壓力,讓老人一次次感受到不被理解,甚至被歪曲的精神痛苦。然而,他沒有放下筆。
他説過,他為讀者而寫,為讀者而活著。其實,他也是為歷史而活著。
於是,歷史的風風雨雨,一個個朋友的坎坷命運,自己人生的複雜體驗,在他的筆下一一呈現。他不再人云亦云,不再喪失自我。他直面“文革”給民族帶來的浩劫,直面自己人格曾經出現的扭曲。他願意用真實的寫作,填補一度出現的精神空白。他終於以在當代中國産生巨大影響的《隨想錄》,履行著一個知識分子,一個作家應盡的歷史責任,達到了他的文學和思想的最後高峰。
有《激流三部曲》,有《寒夜》,有《隨想錄》,有雲與火,有真實的人格,這樣的生命,永遠與歷史同在。
夢
無論年輕時,還是晚年,巴金愛做夢,也愛在作品中寫夢,這仿佛成了他的生活的一部分。
1934年他這樣説:
“近來我常常做噩夢,醒來後每每絕望地追問自己:難道那心的探索在夢裏也不能夠停止嗎?我為什麼一定要如此嚴酷地解剖自己?”
不妨把夢看做是巴金的憂鬱、敏感氣質的外在表現,夢是清醒的延續,夢是心靈的反射。
1937年,巴金在上海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被判處死刑,應該被押到一個島上去登斷頭臺,他卻主動前往。一個友人陪同他。他被投進地牢、友人不知去向,整天聽到的只有修建斷頭臺的聲音。他等待著死亡。一天,他被帶出來,他看到天井裏絞刑架已經矗立起來。他用憎恨的目光看著。突然,他看見了那位友人。她驚恐地叫著他的名字,眼裏含著淚花。已經失望的他感動了。在這樣的世界裏,居然還有一個關心他的人。他坦然走向絞刑架。
這個夢很長。最終,那位友人用飛機把他營救了出去……
為什麼會做這樣一個夢,巴金沒有説。不過,他説過這樣一段關於夢的話:
“我在生活裏找不到安寧,因此才到夢中去找,其實不能説去找,夢中的安定原是自己來的。然而有時候甚至在夢中我也得不到安寧。我也做過一些所謂噩夢,醒來時兩隻眼睛茫然望著白色墻壁,還不能斷定是夢是真,是活是死;只有心的猛跳是切實地感覺到的。但是等到心跳漸漸地平靜下去,這夢景也就像一股淡煙不知飄散到哪去了。留下來的只是一個真實的我。”
噩夢做得最多的時候是在“文革”中和“文革”後。
這是上海奉賢“五七”幹校,“文革”中巴金和上海文藝界的同行在這裡接受監督改造。
一天夜裏,他夢見樣板戲裏的“英雄”要掐他的咽喉,從幹校的床上掉下來。
類似的夢,在武康路家中也做過,他在夢中掙扎,手來回揮動,居然一下子打碎了床前的小檯燈。
八十年代,“文革”的陰影仍然讓巴金憂慮和恐懼,噩夢也因此而不斷糾纏著他。一年春節期間,電視上重新播出樣板戲。讓他心裏恐懼。當天晚上,他就夢見和熟人們又被關進了“牛棚”交代自己的罪行,背誦“最高指示”。
晚年的夢,正是巴金現實生活中反思歷史。自我懺悔的繼續。
“我寫因為我有話要説,我發表因為我欠債要還,十年浩劫教會一些人習慣於沉默,但十年的血債又壓得平時沉默的人發出連聲的呼喊。我有一肚皮的話,也有一肚皮的火,還有在油鍋裏反復煎了十年的一身骨頭。火不熄滅,話被燒成灰,在心頭越積越多,我不把它們傾吐出來,清除乾淨,就無法不做噩夢,就不能平靜地度過我晚年的最後日子,甚至可以説我永遠閉不了眼睛。”於是,在巴金這裡,敘述夢不再是寫作的一種技巧,也不是文學想象的補充,而是痛苦心靈的真實再現。
因為夢,他的心更敏感,也更充實。
夢對晚年的巴金,無疑是一種生活的補充。重病纏身,行走不便,言談困難,他越來越難以與社會交往,這樣,他只能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任思緒飛翔。
晚年夢中不斷見到蕭珊,成為感情交流和思念的場景。類似的情形,可以説一直伴隨著病中的巴金。
“昨夜夢見蕭珊,她拉住我的手,説:‘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緊。’她哭起來。我心裏難過,就醒了。”
“我醒著,我在追尋蕭珊的哭聲。耳朵倒叫得更響了……我終於輕輕地喚出了蕭珊的名字:蘊珍。我閉上眼睛,房間馬上變換了。”
病床上的巴金,繼續做著他的夢。也許清醒,也許懵懵。生者與死者在這樣的虛與實的場景中對話。
夢中,巴金又回到了他在武康路的家門。
“她離開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麼長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門口,眼前就出現一張笑臉,一個親切的聲音向我迎來,可是走進院子,卻只見一些高高矮矮的沒有花的綠樹。上了臺階,我環顧四週,她最後一次離家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她穿得整整齊齊,有些急躁,有點傷感。又似乎充滿希望,走到門口還回頭張望……仿佛車子才開走不久,大門剛剛關上。不,她不是從這兩扇綠色大鐵門出去的。以前門鈴也沒有這樣悅耳的聲音。十二年前更不會有開門進來的挎書包的小姑娘……為什麼偏偏她的面影不能在這裡再現?為什麼不讓她看見活潑可愛的小端端?”
寫下這個夢是在1984年。時間又過了十幾年。巴金又做過多少夢,只有他知道。恐懼也好,憂慮也好,懷念也好,沉思也好,都裝在心裏,然後,走進夢中。
這便是一個老人的生命狀態。有點兒無奈,卻又十分真實而可貴。
一個97歲老人的生命,以各種方式在這個世界活躍著,呈現著。
《文匯報》2000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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