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粟:論巴金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4:16
“在目前中國底許許多多底作家中,還有誰比巴金先生更偉大呢?”
在讀了前幾期的大公報文藝副刊所發表巴金先生一封《給eg》底信後,我底眼淚頓時便不覺滲然地流下來了。
於是又使我回想起兩年前一位朋友曾向我這樣問著過説:
“在目前中國底許許多多底作家中,還有誰比巴金先生更偉大呢?”
當時我卻躇躊了,沉默了,因為我實在找不出一個有比巴金先生這樣更偉大,更真摯,更激烈,更為正義而苦痛著的作家來。而且這問題擺在我底面前一直到了如今,如今我依然找不出一個適當的解答來。
巴金,在他自己底那一條路上的確是偉大的。他因為看到眼前許許多多不合理的事態,耳朵裏聽不慣民眾底苦痛的呼聲,所以,他也要求著革命。而革命必會使一個偉大人物死亡的,所以他底杜大心死亡了(《滅亡》),他底革命的人物毀滅了(《死去的太陽》),以後他又為著正義而需要著《復仇》,為著一個民族底被踐踏而作著《海底夢》,為著大眾底不平而有著他底《沙丁》和《霧》。總之,他底一切的著作都是感著人間底罪惡而苦惱,為著全世界底人類底不幸的命運而痛哭。而且他底每一篇著作都可以給每一個青年人帶來一種偉大的心情,一種向光明走去的心情。自然,他底思想如何,當屬另一個問題。但可以保證的是:他絕沒有一般所謂普羅作家底臭味,尤其很少“口號”和“標語”,和等等色色的所謂“正義意識”。如象聽見別人談到民族,談到國家,便斥為是思想落伍,這一類的下流習氣,更可以説是絕對沒有。
巴金,這麼樣一個偉大的作家,恐怕是誰也不敢加以否認而敬虔的吧?
但,惟其因為是偉大,一般地,所以總是苦痛著的。但丁是這樣,杜斯杜夫斯基是這樣,而我們底巴金先生也是這樣。
可是,我所説的關於他底苦痛,並不是物質的;在作為物質生活與發展中的巴金,他起先在東南大學附中出去,因以勤工儉學底名義到了法國後,便在一個平民底拉丁區內,嚼著冷硬的麵包,忍耐著苦痛,一直過了兩三年這樣下賤人底生活;就是回國後到了上海,也仍然在開明書店作過極不相干的外國文底校對職務。在這種境地裏的巴金,當然為一般大人物們所不屑道及的。但,這樣看來在物質方面的巴金似乎也很苦痛的,可是實際上他底最苦痛的還是精神上的,譬如在《復仇》底序裏面他説:
“在白天裏我忙碌,我奔波,我笑,我忘記了一切地大笑,因為我戴了假面具。
“在黑夜裏我卸下了我底假面具,我看見了這世界底面目。我躺下來,我哭,為了我底無助而哭,為了看見人類底受苦而哭,……”
又説:
“……我底靈魂為著世間底不平而哭泣著。”
這就是他底靈魂底自白,也就是他底苦痛的自白。而且由這些看來,我們可以知道這位作家在精神上是怎樣的苦痛。
在上海環龍路底一家花園底別墅底小屋裏,他整天價地,日也寫,夜也寫,忘記了飲食,忘記了苦痛,忘記了自由。在青島底一個朋友家裏,他底靈魂也是悲痛著,顫動著;在北平與沈從文同住一個屋子裏時,也還是一樣。他顯然地,沒有過著安定的生活,而把他底一切的生活,完全建築在信仰與理想上面。他説:
“為了信仰,為了理想,我是可以來犧牲我底一切的。”
但他並不是沒有享受的機會的,也並不是無享受的可能;然而,到現在為止,他還是在過著他底素樸的平簡的生活,而且還不見他有過戀愛的事情。雖然他也讚美女人底愛。而有著他底“初戀”,但人家總不相信他是會愛女人的。所以在《光明》底序裏面他説:
“……不僅是一個階級,差不多全人類都要借我底筆來伸訴他們底苦痛了。他們是有這權利的。在這時候我還能夠絮絮地象説教者那樣説什麼愛人,祝福人底話麼?”
啊!你偉大的作家喲!
這偉大的作家永未拋棄過他底指斥罪惡咒詛橫暴的筆,他永遠用他底苦痛的靈魂來使青年感動,教每個青年去怎樣愛人,救人;而且每個青年為了讀他底作品真不知流過多少的眼淚,痛哭過多少次,但這是同情的激感的。比方你談他底《滅亡》,看到《殺頭之盛典》,看到張為群底被殺的時候,那種淒涼的慘況,你能不流淚麼?
巴金,這個大腦大眼,長臉短腳的作家,現在還在中國生存著,健長著,工作著的。自然,一樣地也還是苦痛的。
雖然在《給eg》信底最後他説:“現在天下太平,文章無用,以後決計擱筆。”然而這卻是他底絕望的哭泣。本來一個人不能發展他底信仰,散佈他底思想時,這是多麼一場最苦痛,最悲哀的事情啊!何況我們底這個偉大的作家——巴金!
巴金,總之在覺悟一民族底靈魂,而使之“向上”“奮鬥”這一意義上説,巴金是有著他底不可磨滅的功績的。
自然,倘若對巴金先生有著興趣與敬愛的青年人,在讀了他底《寫給eg》底信後,至少是會象我一樣地關切的悲痛地,畢竟要流下幾點酸痛的淚來。
但我們除掉希望我們底巴金先生能夠重復繼續來執筆寫他底偉大的作品,給我們帶來一點更多的光明,此外,還有什麼可説呢?
啊啊!你偉大的作家喲!奮興吧!最後的勝利還是會屬於你底。我們是如何地在被你感動著啊!
完了,完了,我們就此祝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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