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最後三部小説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4:09
巴金先生在記憶中,首先是一長串的書名。我20歲時,有個女孩是巴金的崇拜者,喜歡沒完沒了談論他。巴金小説並不以故事取勝,為了討好愛好文學的美麗女孩,我牢牢地記住一些篇目。記得有一陣自己真被搞糊塗了,譬如有兩篇小説的名字差不多,一篇《秋天裏的春天》,是翻譯,另一篇《秋天裏的春天》,是創作。那個女孩
常用巴金小説來為難人,動不動玩點智力測驗的小遊戲,我不想讓她太得意,又不願意她太失望,在回答問題時故意犯些小錯誤。
因為有了電影《家》,有那麼一批優秀的好演員捧場,上歲數的人提起巴金如數家珍。我的父親一生以讀書多自豪。他總結巴金小説,得出的結論是能知道幾個三部曲就行了,譬如《激流三部曲》,譬如《愛情三部曲》,譬如《抗戰三部曲》。與前面那個堅決不肯放過巴金的女孩不一樣,父親的興趣是外國小説,他的結論屬於刪繁就簡,該偷懶就偷懶。父親認為,巴金作品看過一本《家》就足夠。這樣的觀點我後來也經常遇到,聽上去十分內行,課堂上老師這麼説,論文中這麼寫,大致意思都是,巴金的代表作是《家》,放大一點再加上《春》《秋》,其他便不重要了,起碼不那麼著名。曾經聽到一位研究專家言之鑿鑿,説巴金寫完《家》以後,再也沒有什麼重要作品。這位專家的觀點是《激流三部曲》一本不如一本,巴金不過是個走下坡路的作家,《家》讓他達到了榮譽頂峰,然後一蹶不振,靠吃老本過日子。很長一段時間,我也相信這樣的觀點,熟悉的巴金只是一些書名和一本《家》。
老實説,我不是特別欣賞《家》,或許名氣太大的緣故,或許故事簡單而且概念化,説出來頗有些煞風景,我只是為寫研究生論文才系統地閱讀巴金。要研究這一段文學史,這樣的重要作家自然繞不過去。我曾經有過一段認真閱讀中國現代文學作品的經歷,那是一種地道的板凳功夫,狼吞虎咽了一大堆作品。有個朋友不理解為什麼要這樣花功夫閱讀,他拿起一本早已發黃的書籍,輕輕拍了一下,説你像一個書蟲似的,在這堆舊書上爬來爬去有什麼樂趣。真説不清楚樂趣在哪,如今回想起來,只能説自己不後悔這段經歷。我一向讀書很雜,有機會集中讀些作品也是人生的一種造化,事實上,只有經過認真閱讀,通過比較鑒別,才可能糾正以往約定俗成的一些錯誤觀點。在我的閱讀印象中,整體的現代文學似乎並不怎麼樣。這個歷史時期的文學特色不在於成熟,而在於它的不斷成長。
把中國現代文學説得如何成熟顯然不恰當,更不恰當的是忽視了它的不斷成長。研究一個作家,研究一個文學時代,忽視這種進步是不對的,也不公平。評價過高或者忽視進步,都是不可取的態度。某些流行觀點根本經受不起檢驗,譬如武斷地認定巴金在《家》之後便沒有成功的作品。平心而論,僅僅是《激流三部曲》的後兩部《春》《秋》,無論思想還是藝術,都明顯要比《家》進了一步。為此,我曾和父親展開討論,也和讀過巴金小説的朋友進行對話,結果發現包括父親在內的不少人,對《家》之後的很多小説其實都沒有認真拜讀。大家的結論不謀而合,竟然都相信作者不可能再寫出比《家》更出色的作品。這是非常有趣的現象,一個作家早期作品的成功,掩蓋或損害了其他作品的光輝,閱讀因為一些想當然的簡單否定而不幸中斷。我們自以為是下了結論,輕易相信了這個結論,大家議論某些作品的時候,並不意味著一定真正熟悉它。
沈從文先生談起創作經驗,曾説過一個人只要努力寫作,越寫越好很正常。這觀點用來形容巴金的小説最恰當不過。巴金早期的作品中,藝術上有些粗糙之外,階級鬥爭成了重要元素,社會問題是首要問題。譬如《家》是一部典型的反封建教科書,所有道理都顯而易見,高老太爺象徵什麼,覺新和覺慧代表什麼,留下的是一種標準答案。標準答案會把很複雜的事情簡單化甚至庸俗化,既然根源出在封建社會和封建意識上,社會革命便可以輕鬆解決一切問題。長期以來,巴金越寫越好的真相始終處於被忽視狀態,文學成就被片面理解,藝術探索被人為割斷。由於眾所週知的原因,巴金常被文學之外的話題所包圍,小説家巴金代替了巴金的小説。雖然曾經擁有過廣泛的讀者,巴金的作品並非一直暢銷,讀者總是有意無意忽視他後期的努力。事實上,巴金從來沒有放棄過創作上的追求,他一直在努力寫作,在不斷探索,而他個人的每前進一步,都與現代文學的發展軌跡相吻合。換句話説,巴金的文學道路,也是中國現代文學進步的真實寫照。縱觀他的創作生涯,《家》是一個不錯的起點,《秋》是進步的轉捩點,從《憩園》開始,他進入了一個嶄新境界。中國現代文學經歷了一個主題從簡單到複雜的發展,在這個過程中,小説變得越來越好看,越來越專業,越來越深刻。
為了讓讀者更完整更準確認識巴金,浙江文藝出版社決定重新出版《憩園》,出版《第四病室》,出版《寒夜》,巴金小説如高山大海,用不著後輩跑出來胡説八道。好的藝術作品永遠也不可能被埋沒,巴金最後的這三部小説,不僅是個人的絕唱,也是一個文學繁榮時期驟然停止的標本,不僅代表著他的最高創作成就,也代表著整體的中國現代文學的最高藝術水準。忽視它們,對後來的寫作者,對年輕一代的讀者,都會是個不小的損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