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4:02
船上只有輕微的鼾聲,挂在船篷裏的小方燈,突然滅了。
我坐起來,推開旁邊的小窗,看見一線灰白色的光。我不知道
現在是什麼時候,船停在什麼地方。我似乎還在夢中,那噩夢
重重地壓住我的頭。一片紅色在我的眼前。我把頭伸到窗外,
窗外靜靜地橫著一江淡青色的水,遠遠地聳起一座一座墨汁繪
就似的山影。我呆呆地望著水面。我的頭在水中浮現了。起初
是個黑影,後來又是一片亮紅色掩蓋了它。我擦了擦眼睛,我
的頭黑黑地映在水上。沒有亮,似乎一切都睡熟了。天空顯得
很低。有幾顆星特別明亮。水輕輕地在船底下流過去。我伸了
一隻手進水裏,水是相當地涼。我把這周圍望了許久。這些時
候,眼前的景物仿佛連動也沒有動過一下;只有空氣逐漸變涼,
只有偶爾亮起一股紅光,但是等我定睛去捕捉紅光時,我卻只
看到一堆沉睡的山影。
我把頭伸回艙裏,艙內是陰暗的,一陣一陣人的氣息撲進
鼻孔來。這氣味像一隻手在搔著我的胸膛。我向窗外吐了一口
氣,便把小窗關上。忽然我旁邊那個朋友大聲説起話來:“你
看,那樣大的火!”我吃驚地看那個朋友,我看不見什麼。朋
友仍然沉睡著,剛才動過一下,似乎在翻身,這時連一點聲音
也沒有。
艙內是陰暗世界,沒有亮,沒有火。但是為什麼朋友也嚷
著“看火”呢?難道他也做了和我同樣的夢?我想叫醒他問個
明白,我把他的膀子推一下。他只哼一聲卻翻身向另一面睡了。
睡在他旁邊的友人不住地發出鼾聲,鼾聲不高,不急,仿佛睡
得很好。
我覺得眼睛不舒服,眼皮似乎變重了,老是睜著眼也有點
吃力,便向艙板倒下,打算闔眼睡去。我剛閉上眼睛,忽然聽
見那個朋友嚷出一個字“火”!我又吃一驚,屏住氣息再往下
聽。他的嘴卻又閉緊了。
我動著放在枕上的頭向艙內各處細看,我的眼睛漸慚地和
黑暗熟習了。我看出了幾個影子,也分辨出鋪蓋和線毯的顏色。
船尾懸挂的籃子在半空中隨著船身微微晃動,仿佛一個穿白衣
的人在那裏窺探。艙裏悶得很。鼾聲漸漸地增高,被船篷罩住,
衝不出去。好像全堆在艙裏,把整個艙都塞滿了,它們帶著難
聞的氣味向著我壓下,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無法閉眼,也不
能使自己的心安靜。我要掙扎。我開始翻動身子,我不住地向
左右翻身。沒有用。我感到更難堪的窒息。
於是耳邊又響起那個同樣的聲音“火”!我的眼前又亮起
一片紅光。那個朋友睡得沉沉的,並沒有張嘴。這是我自己的
聲音。夢裏的火光還在追逼我。我受不了。我馬上推開被,逃
到艙外去。
艙外睡著一個夥計,他似乎落在安靜的睡眠中,我的腳聲
並不曾踏破他的夢。船浮在平靜的水面上,水青白地發著微光,
四週都是淡墨色的山,像屏風一般護著這一江水和兩三隻睡著
的木船。
我靠了艙門站著。江水碰著船底,一直在低聲私語。一陣
一陣的風迎面吹過,船篷也輕輕地叫起來。我覺得呼吸暢快一
點。但是跟著鼾聲從艙裏又送出來一個“火”字。
我打了一個冷噤,這又是我自己的聲音,我自己夢中的
“火”!
四年了,它追逼我四年了!
四年前上海淪陷的那一天,我曾經隔著河望過對岸的火景,
我像在看燃燒的羅馬城。房屋成了灰燼,生命遭受摧殘,土地
遭著蹂躪。在我的眼前沸騰著一片火海,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大
的火,火燒燬了一切:生命,心血,財富和希望。但這和我並
不是漠不相關的。燃燒著的土地是我居住的地方;受難的人們
是我的同胞,我的弟兄;被摧毀的是我的希望,我的理想。這
一個民族的理想正受著熬煎。我望著漫天的紅光,我覺得有一
把刀割著我的心,我想起一位西方哲人的名言:“這樣的幾分
鐘會激起十年的憎恨,一生的復仇。”我咬緊牙齒在心裏發誓:
我們有一天一定要昂著頭回到這個地方來。我們要在火場上辟
出美麗的花園。我離開河岸時,一面在吞眼淚,我仿佛看見了
火中新生的鳳凰。
四年了。今晚在從陽朔回來的木船上我又做了那可怕的火
的夢,在平靜的江上重見了四年前上海的火景。四年來我沒有
一個時候忘記過那樣的一天,也沒有一個時候不想到昂頭回來
的日子。難道勝利的日子逼近了麼?或者是我的熱情開始消退,
需要烈火來幫助它燃燒?朋友睡夢裏念出的“火”字對我是一
個警告,還是一個預言?……
我惶恐地回頭看艙內,朋友們都在酣睡中,沒有人給我一
個答覆。我剛把頭掉轉,忽然瞥見一個亮影子從我的頭上飛過,
向著前面那座馬鞍似的山頭飛走了。這正是火中的鳳凰:
我的眼光追隨著我腦中的幻影。我想著,我想到我們的苦
難中的土地和人民,我不覺含著眼淚笑了。在這一瞬間似乎全
個江,全個天空,和那無數的山頭都亮起來了。
1941年9月22日從陽朔回來,在桂林寫成。
選自《廢園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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