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不能忘記的事情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3:58
朋友,你要我告訴你關於那個老人的最後的事情。我現在
不想説什麼話,實在我也不能夠説什麼。我只給你寫下一些零
零碎碎的事情,我永遠不能忘記的事情。
在萬國殯儀館裏面,我和一些年紀差不多的朋友,過了四
天嚴肅而悲痛的日子。靈堂中靜靜地躺著那個老人,每天從早
到晚,許許多多的人到這裡來,一個一個地或者五六個人站成
一排地向他致最深的敬禮。我立在旁邊,我的眼睛把這一切全
看進去了。
一個禿頂的老人剛走進來站了一下,忽然埋下頭低聲哭了。
另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已經走出了靈堂,卻還把頭伸進帷幔
裏面來,紅著眼圈哀求道:“讓我再看一下吧,這是最後的一
次了。”
靈堂裏燈光不夠亮。一群小學生恭敬地排成前後兩列,一
齊抬起頭,癡癡地望著那張放大的照片。忽然一個年紀較大的
孩子埋下頭鞠躬了。其餘的人馬上低下頭來。有的在第三次鞠
躬以後,還留戀地把他們的頭頻頻點著。孩子們的心是最真摯
的。他們知道如今失掉一個愛護他們的友人了。“救救孩子,”
我的耳邊還仿佛響著那個老人的聲音。
我所認識的一個雜誌社的工友意外地來了。他紅著臉在靈
堂的一角站了片刻,孩子似地恭恭敬敬行了三個禮,然後悄悄
地走開了。
我還看見一個盲人,他穿著一身整齊的西裝,把一隻手扶
在另一個穿長衫的人的肩頭,慢慢地從外面走進來。到了靈前
那個引路人站住了。盲人從引路人的肩上縮回了手,向前移動
一步,端端正正地立著,抬起他那看不見的眼睛茫然望了望前
面,於是低下頭,恭恭敬敬地行了三鞠躬禮。他又伸出手,扶
在引路人的肩上默默地退去了。
兩個穿和服的太太埋著頭,閉著眼睛,默默地合掌禱告了
一會兒。我給她們拉帷幔的時候,我看見了她們臉上的淚痕,
然後在帷幔外面響起了悲痛的哭聲。
我的耳朵是不會誤聽的,像這樣的哭聲我每天至少要聽到
幾次。我的眼淚也常常被它引了出來。
我的眼睛也是不會受騙的。我看見了穿粗布短衫的勞動者,
我看見了抱著課本的男女學生,我也看見了綠衣的郵差,黃衣
的童子軍,還有小商人,小店員,以及國籍不同、職業不同、
信仰不同的各種各類的人。在這無數不同的人的臉上,我看見
了一種相同的悲慼的表情。這一切的人都是被這一顆心從遠近
的地方牽引到這裡來的。
在這些時候我常常想:這個被我們大家敬愛著的老人,他
真的就死去了?我不能夠相信。但是這些悲慼的面容,這些悲
痛的哭泣卻明白地告訴我,這個老人絕不會再坐起來,帶著溫
和的笑容對我們高談闊論了。
二十一日夜裏,已經過了十一點鐘,我和幾個朋友準備動
身回家。靈堂裏很靜。我一個人走到靈樞前面,靜靜地站了四
五分鐘的光景。我借著黯淡的燈光,透過了那玻璃棺蓋,癡癡
地望著我們所熟習的那張臉,眼睛緊緊地閉著,嘴也緊緊地閉
著。一種溫和的表情籠罩在這張臉上。沒有死的恐怖。仿佛這
個老人就落在深沉的睡眠裏。這四週都是鮮花扎成的花圈和花
籃,晚香玉的馥鬱的香氣一股一股地沁入我的心肺。我不禁想
著:這難道不是夢?我又想:倘使這個老人一翻身坐起來呢?
但是一個沉重的聲音在我的心上叫起來:死了的不能夠復
活了。
死者的遺體是在這天下午入殮的。我跟著許多朋友行了禮
以後,站在人叢中,等著遺體入鹼。前面一片哭聲刺痛我的心。
我忍不下去了,含著眼淚回過頭來,無意地看見那個高身材的
朋友(1) 紅著眼睛,伸出手拚命在另一個朋友(2) 的肩頭
上抓。我看見他心裏難過,自己心裏也更難受了。在這一刻滿
屋子人的心都是相同的,都有一樣東西,這就是─—死者的紀
念。
出殯的日子我和一個朋友(3)早晨七點半鐘到了殯儀館。
別的朋友忙著在外面做事情。我一個人繞著靈柩走了一週,以
後又站了片刻。我的眼前仍舊是那酣睡中的慈和的面顏。空氣
裏依舊瀰漫著濃郁的晚香玉的芬芳。我又一次想起來:這也許
是夢吧,倘使他真的坐起來呢?
朋友,這不是夢。我們大家所敬愛的導師,這十年來我一
直崇拜著的那位老人永遠離開我們而去了。旁邊花圈上一條白
綢帶寫著“先生精神不死”。然而我心上的缺口卻是永遠不能
填補的了。
我不能夠這樣地久站下去。瞻仰遺容的人開始接連地來。
有的甚至是從遠方趕來看他們所敬愛的老人最初的也就是最後
的一面。“讓我們多看幾眼吧,”我伸手拉帷幔的時候,常常
有人用眼睛這樣地懇求。但地方是這樣狹小,後面等著的人又
有那麼一長列,別的朋友也在催促。我怎麼能夠使每個人都多
看他幾眼呢?
下午兩點鐘,靈柩離開了殯儀館,送葬的行列是很有秩序
的。許多人悲痛地唱著輓歌。此外便是嚴肅的沉默。
到了墓地,舉行了儀式以後,十三四個人抬起了靈柩。那
個剛剛在紀念堂上讀了哀詞的朋友(1),突然從人叢中跑出
來,把他的手掌也放在靈柩下面。我感動地想:在這一刻所有
的心都被躺在靈柩中的老人連接在一起了。
在往墓穴去的途中,靈柩愈來愈重了。那個押柩車來的西
洋人跑來感動地用英語問道:“我可以幫忙嗎?”我點了點頭。
他默默地把手伸到靈柩下面去。
到了墓穴已經是傍晚了,大家把靈柩放下。一個架子上綁
著兩根帶子,靈柩就放在帶子上面。帶子往下墜,靈柩也跟著
緩緩地落下去。人們悲聲低唱安息歌。在暮色蒼茫中,我只看
見白底黑字的旗子“民族魂”漸漸地往下沉,等它完全停住不
動時,人們就把水門汀的墓蓋抬起來了。一下子我們就失去了
一切。
“安息吧,安息吧……”這簡直是一片哭聲。
儀式完畢了,上弦月在天的一角露出來。沒有燈光。在陰
暗中群眾像退潮似地開始散去了。……
夜晚十點鐘我疲倦地回到家裏,接到了一個朋友的來信,
他説:
“……我如果不是讓功課絆住,很想到殯儀館去吊周先
生。人死了,一切都成為神聖的了。他的人格實在偉大。他的
文章實在深刻……”
事實上,寫信的人今天正午還到殯儀館來過。我那時看見
他,卻不知道他已經寄發了這樣的信。
我的書桌上擺了一本《中流》。我讀了信,隨手把刊物翻
開,我見到這樣的一句話,便大聲念了出來:
“他的垂老不變的青年的熱情,到死不屈的戰士的精神,
將和他的深湛的著作永留人間。”
朋友,我請你也記住這一句話。這是十分真實的。
1936年10月22日
選自《短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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