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匠 老 陳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3:58
生活的經驗固然會叫人忘記許多事情。但是有些記憶經過
了多少時間的磨洗也不會消滅。
故鄉里那些房屋,那些街道至今還印在我的腦子裏。我還
記得我每天到學堂去總要走過的木匠老陳的舖子。
木匠老陳那時不過四十歲光景,臉長得像驢子臉,左眼下
面有塊傷疤,嘴唇上略有幾根鬍鬚。大家都説他的相貌醜,但
是同時人人稱讚他的脾氣好。
他平日在店裏。但是他也常常到相熟的公館裏去做活,或
者做包工,或者做零工。我們家裏需要木匠的時候,總是去找
他。我就在這時候認識他。他在我們家裏做活,我只要有空,
就跑去看他工作。
我那時注意的,並不是他本人,倒是他的那些工具:什麼
有輪齒的鋸子啦,有兩個耳朵的刨子啦,會旋轉的鑽子啦,像
圖畫裏板斧一般的斧子啦。這些奇怪的東西我以前全沒有看見
過。一塊粗糙的木頭經過了斧子劈,鋸子鋸,刨子刨,就變成
了一方或者一條光滑整齊的木板,再經過鑽子、鑿子等等工具
以後,又變成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像美麗的窗格,鏤花的壁板
等等細緻的物件,都是這樣製成的。
老陳和他的徒弟的工作使我的眼界寬了不少。那時我還在
家裏讀書,祖父聘請了一位前清的老秀才來管教我們。老秀才
不知道教授的方法,他只教我們認一些字,呆板地讀一些書。
此外他就把我們關在書房裏,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讓時間
白白地過去。過慣了這種單調的生活以後,無怪乎我特別喜歡
老陳了。
老陳常常彎著腰,拿了尺子和墨線盒在木板上面畫什麼東
西。我便安靜地站在旁邊專心地望著,連眼珠也不轉一下。他
畫好了墨線,便拿起鋸子或者鑿子來。我有時候覺得有些地方
很奇怪,不明白,就問他,他很和氣地對我一一説明。他的態
度比那個老秀才的好得多。
家裏的人看見我對老陳的工作感到這麼大的興趣,並不來
干涉我,卻嘲笑地喚我做老陳的徒弟,父親甚至開玩笑地説要
把我送到老陳那裏學做木匠。但這些嘲笑都是好意的,父親的
確喜歡我。因此有一個時候我居然相信父親真有這樣的想法,
而且我對老陳説過要跟他學做木匠的話。
“你要學做木匠?真笑話!有錢的少爺應該讀書,將來好
做官!窮人的小孩才學做木匠,”老陳聽見我的話,馬上就笑
起來。
“為什麼不該學做木匠?做官有什麼好?修房子,做傢具,
才有趣啊!我做木匠,我要給自己修房子,爬到上面去,爬得
高高的,”我看見他不相信我的話,把它只當做小孩子的胡説,
我有些生氣,就起勁地爭論道。
“爬得高,會跌下來,”老陳隨口説了這一句,他的笑容
漸漸地收起來了。
“跌下來,你騙我!我就沒有見過木匠跌下來!”
老陳看我一眼,依舊溫和地説,“做木匠修房子,常常拿
自己性命來拼。一個不當心在上面滑了腳,跌下來,不跌成肉
醬,也會得一輩子的殘疾。”他説到這裡就埋下頭,用力在木
板上推他的刨子,木板查查地響著,一卷一起的刨花接連落在
地上。他過了半晌又加了一句:“我爹就是這樣子跌死的。”
我不相信他的話。一個人會活活地跌死!我沒有看見過,
也沒有聽見人説過。既然他父親做木匠跌死了,為什麼他現在
還做木匠呢?我簡直想不通。
“你騙我,我不信!那麼你為什麼還要做木匠?難道你就
不怕死!”
“做木匠的人這樣多,不見得個個都遭橫死。我學的是這
行手藝,不靠它吃飯又靠什麼?”他苦惱地説。然後他抬起頭
來看我,他的眼角上嵌得有淚珠。他哭了!
我看見他流眼淚,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就跑開了。
不久祖父生病死了,我也進了學堂,不再受那個老秀才的
管束了。祖父死後木匠老陳不曾到我們家裏來過。但是我每天
到學堂去都要經過他那個小小的舖子。
有時候他在店裏招呼我;有時候他不在,只有一兩個徒弟
在那裏釘凳子或者製造別的物件。他的店起初還能夠維持下去,
但是不久省城裏發生了巷戰,一連打了三天,
然後那兩位軍閥因為別人的調解又握手言歡了。老陳的店在這
個時期遭到“丘八”①的光顧,他的一點點積蓄都給搶光了,
只剩下一個空舖子。這以後他雖然勉強開店,生意卻很蕭條。
我常常看見他哭喪著臉在店裏做工。他的精神頹喪,但是他仍
然不停手地做活。我聽説他晚上時常到小酒館裏喝酒。
又過了幾個月他的店終於關了門。我也就看不見他的蹤跡
了。有人説他去吃糧當了兵,有人説他到外縣謀生去了。然而
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見了他。他手裏提著一個籃子,裏面裝了幾
件木匠用的工具。
“老陳,你還在省城!人家説你吃糧去了!”我快活地大
聲叫起來。
“我只會做木匠,我就只會做木匠!一個人應該安分守己,”
他搖搖頭微微笑道,他的笑容裏帶了一點悲哀。他沒有什麼大
改變,只是人瘦了些,臉黑了些,衣服臟了些。
“少爺,你好好讀書。你將來做了官,我來給你修房子,”
他繼續含笑説。
我抓住他的袖子,再也説不出一句話來。他告辭走了。他
還告訴我他在他從前一個徒弟的店裏幫忙。這個徒弟如今發達
了,他卻在那裏做一個匠人。
以後我就沒有再看見老陳。我雖然喜歡他,但是過了不幾
天我又把他忘記了。等到公館裏的轎夫告訴我一個消息的時候,
我才記起他來。
那個轎夫報告的是什麼消息呢?
他告訴我:老陳同別的木匠一起在南門一家大公館裏修樓
房,工程快要完了,但是不曉得怎樣,老陳竟然從樓上跌下來,
跌死了。
在那麼多的木匠裏面,偏偏是他跟著他父親落進了橫死的
命運圈裏。這似乎是偶然,似乎又不是偶然。總之,一個安分
守己的人就這樣地消滅了。
1934年秋在上海
選自《生之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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