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 器 的 詩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3:55
為了去看一個朋友,我做了一次新寧鐵路上的旅客。我和
三個朋友一路從會城到公益,我們在火車上大約坐了三個鐘頭。
時間長,天氣熱,但是我並不覺得寂寞。
南國的風物的確有一種迷人的力量。在我的眼裏一切都顯
出一種夢景般的美:那樣茂盛的綠樹,那樣明亮的紅土,那一
塊一塊的稻田,那一堆一堆的房屋,還有明鏡似的河水,高聳
的碉樓。南國的鄉村,雖然裏麵包含了不少的痛苦,但是表面
上它們還是很平靜,很美麗的!
到了潭江,火車停下來。車輪沒有動,外面的景物卻開始
慢慢地移動了。這不是什麼奇跡。這是新寧鐵路上的一段最美
麗的工程。這裡沒有橋,火車駛上了輪船,就停留在船上,讓
輪船載著它慢慢地渡過江去。
我下了車,站在鐵板上。船身並不小,甲板上鋪著鐵軌,
火車就躺在鐵軌上喘氣。左邊有賣飲食的貨攤,許多人圍在那
裏談笑。我一面走,一面看。我走過火車頭前面,到了右邊。
船上有不少的工人。朋友告訴我,在船上作工的人在一百
以上。我似乎沒有看見這麼多。有些工人在抬鐵鏈,有幾個工
人在管機器。
在每一副機器的旁邊至少站得有一個穿香雲紗衫褲的工人。
他們管理機器,指揮輪船前進。
看見這些站在機器旁邊的工人的昂頭自如的神情,我從心
底生出了感動。
四週是平靜的白水,遠處有樹,有屋。江面很寬。在這樣
的背景裏顯出了管理機器的工人的雄姿。機器有規律地響著。
火車趴在那裏,像一條被人制服了的毒蛇。
我看著這一切,我感到了一種詩情。我仿佛讀了一首真正
的詩。於是一種喜悅的、差不多使我的心顫抖的感情抓住了我。
這機器的詩的動人的力量,比任何詩人的作品都大得多。
詩應該給人以創造的喜悅,詩應該散佈生命。我不是詩人,
但是我卻相信真正的詩人一定認識機器的力量,機器工作的巧
妙,機器運動的優雅,機器製造的完備。機器是創造的,生産
的,完美的,有力的。只有機器的詩才能夠給人以一種創造的
喜悅。
那些工人,那些管理機器、指揮輪船、把千百個人、把許
多輛火車載過潭江的工人,當他們站在鐵板上面,機器旁邊,
一面管理機器,一面望著白茫茫的江面,看見輪船慢慢地駛近
岸的時候,他們心裏的感覺,如果有人能夠真實地寫下來,一
定是一首好詩。
我在上海常常看見一些大樓的修建。打樁的時候,許多人
都圍在那裏看。有力的機器從高處把一根又高又粗的木樁打進
土地裏面去;一下,一下,聲音和動作都是有規律的,很快地
就把木樁完全打進地裏去了,四週旁觀者的臉上都浮出了驚奇
的微笑。地是平的,木頭完全埋在地底下了。這似乎是不可信
的奇跡。機器完成了奇跡,給了每個人以喜悅。這種喜悅的感
情,也就是詩的感情。我每次看見工人建築房屋,就仿佛讀一
首好詩。
1933年6月在廣州
選自《旅途隨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