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摩克利斯劍下的聲音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02日 13:14
接連的敲門聲把我驚醒了。那個招待我們的波蘭朋友阿來克斯在廊上大聲叫著:“到啦。到啦。”我推開房門到廊上去,才看見火車停在一個冷清清的小站上。有兩個鐵路工人模樣的中年人在月臺上談話。此外便是一片靜寂。沒有什麼異常的景象。
“這就是奧斯威辛麼?”我看見阿來克斯還站在走廊的另一頭,便提高聲音向他問道。
“奧斯威辛。”他短短地回答,一面在點頭。他不會錯。這個地方他太熟悉了。他在這裡住了五年。他的父母都死在這裡。他的左膀上還留著一個永遠洗不掉的藍色號碼。
我忽然打了一個冷噤,好像有一股寒風迎面吹來似的。
“這個荒涼的歐洲小鎮,就是德國納粹屠殺過五百萬人的地方嗎?”我驚疑地問我自己。
沒有人下車。也不見有什麼動靜。阿來克斯的聲音傳過來:“先去餐廳吃早飯。八點鐘下車。”我看表,剛剛過七點鐘。從華沙到這裡,我們只坐了七個鐘頭的火車。
到八點鐘,我們全下車了:除了中國代表團以外,還有羅馬尼亞、匈牙利、阿爾巴尼亞、阿根廷的代表們。蘇聯代表團中的尼古拉大主教也在這裡,他的高帽,他的長鬚,他的黑袍,他的手杖在我們的眼裏顯得十分親切,這幾天來連他的聲音我們也聽慣了。
空氣寒冷,我們的頭上蓋著一個陰沉的灰天,當地的居民到車站來歡迎我們,講了話。好幾部大汽車把我們送到集中營去。在路的兩旁我們看見不少的紅旗,旗上現著白色的大字:和平。每一面旗有一種文字,我看到了用八國文字寫出的和平。
車子停在集中營的大門前。我遠遠地就看見了作為門方高高地橫挂在門口的那一行德國字:“勞動使人自由”。
這個“自由”是什麼意思?我要笑了。但是在這時候我覺得臉上的肌肉在搐動。我笑不出來。
我們下了車,脫了帽,在紀念碑前獻了花。然後大家默默地走進集中營去了。我們都不想説話,好像在殯儀館中哀悼死去的朋友一樣。阿來克斯給我們帶路。我們一共是三十八個中國人。別的國家的代表們已經跟我們分開了。
選自《巴金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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