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生活印象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02日 13:12
“這孩子本來是給你的弟婦的,因為怕她不會好好待他,所以如今送給你。”
這是母親在她的夢裏聽見的“送子娘娘”的説話,每當晴明的午後母親在她的那間屋子裏做著針錢時,她常常對著我們弟兄姐妹(或者還有女傭在場)敘説這個奇怪的夢。
“第二天就把你生下來了。”
母親説著這話時,就抬起她的圓圓臉,用那愛憐橫溢的眼光看我,我那時站在她的身邊。
“卻想不到是一個這樣淘氣的孩子。”
母親微微一笑,我們也都微笑。
母親是愛我的。雖然她有時候笑著説我是淘氣的孩子,可是她從沒有罵過我。她使我在溫柔和平的空氣裏度過了我的幼年時代。
一張溫和的圓圓臉,被刨花水抿得光滑的頭髮,常常帶著微笑的嘴。淡青色湖縐滾寬邊的大袖短襖,沒有領。
我每次回溯到我的最遠的過去,我的頭腦裏就浮現了母親的面顏。
我的最初的回憶是不能夠和母親分離開的。我尤其不能夠忘掉的是母親的溫柔的聲音。
四五歲光景我跟母親從成都到了廣元縣,這地方靠近陜西,父親在那裏做縣官。
在我的模糊的記憶裏,廣元兩個字比較顯明地時時現了出來。
衙門很大一個地方,進去是一大塊空地,兩旁是監牢,大堂,二堂,三堂,四堂,還有草地,還有稀疏的桑林,算起來總有六七進。
我們的住房是在三堂裏面。
最初我跟著母親睡,睡在母親的那間大的架子床上。熱天床架上挂著羅紋帳子或麻布帳子,冷天挂著白布帳子。帳子外面有一點燈光在抖動,這是從方桌上的一盞清油燈裏發出來的。
清油燈,長的頸項,圓的燈盤,黯淡的燈光,有時候燈草上結了黑的燈花,必剝必剝地燃著。
但是我躺在被窩裏,我並不害怕。我常常睜起眼睛,看著母親的和平的睡臉。我想著母親這兩個字的意義。
白天,我們進書房去讀書,地方是二堂旁邊,窗外是一個小小的花園。
先生是一個溫和的中年人,永遠對著我們擺起那一副和善的面孔。他會繪地圖,還會繪鉛筆畫,他有著彩色的鉛筆,這是我最羨慕的。
學生是我的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和我。
一個老書僮服侍我們。這個人名叫賈福,六十歲的年紀,頭髮已經白了。
在書房裏我早晨認識十個字,下午讀幾頁書,每天很早就放學出來。三哥和我一樣,他比我只大一歲多。
賈福把我們送到母親的房裏。我們給母親行了禮,她給我們吃一點糖果。我們在母親的房裏玩了一會兒。
“香兒。”三哥開始叫起來。
我也叫著這個丫頭的名字。
一個十二三歲的瓜子臉的女子跑了進來,露著一臉的笑容。
“陪我們到四堂後面去玩。”
她高興地微笑了。
“香兒,你小心照顧他們。”母親這樣吩咐。
“是。”她應了一聲,就帶著我們出去了。
我們穿過後房的門出去。
我們走下石階,就往草地上跑。
草地的兩邊種了幾排桑樹,中間露出了一條寬的過道。
桑葉是肥大的,綠陰陰的。
選自《巴金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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