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房間裏也沒有了哭泣聲，只有偶爾的囈語傳出來。他在門口停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亂糟糟的東西走了出去，並順手扣上了門扣。

　　此時的夜市正在高潮當中，燈火昏黃處，販夫走卒們的生意正紅火著，閒散人氏們的吹牛扯淡也正值熱鬧的境地，這是街人一天中最值得稱道的時光，他們每個人都是這場夜戲的主角和觀眾，沒有誰會早早退場的。

　　小良穿過夜市最熱鬧的地段，又走出環鄉公路，借著月光，他來到了野外的一個水利設施的旁邊，停了下來。他回頭看了看那個鎮子，此時那裏已經顯得幽深而又遙遠。他已經看不清自己的家在什麼位置，那片地方仿佛是用黑黑的樹木和昏暗的燈光包裹起來的，在這樣的夜裏，該發生著多少讓人想不到的事呀。

　　他將頭扭過來，靜靜地注視著田野，清澈的月光下，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莊稼，豆葉發出的青氣和昆蟲們的鳴唱混在一塊兒波浪一般漂蕩著，前面不遠處，他看見了豆地裏的一個小小的凸起，他的眼光就定在了那裏。那個小小的土疙瘩下活著一個他早年的好友，小良一想起他就會感到難過，就是因為他，小良恨透了大人的世界。

　　那是小良六歲的時候，一年級的下半學期，他和同桌的小豆就已經很熟了。小豆與小良同齡，不過小豆的父母都得瘟疫早早去世了，他只跟著堂叔過日子，生活的貧困並沒有湮滅他作為孩子的頑皮本性，不管是課間休息還是上學放學的路上，他和小良總能突發奇想地做出些好玩的遊戲來。他們曾第一次把毽子當作投鏢向沒了底的搪瓷缸裏比賽練手準；他們第一次剖開一隻青蛙的肚子去看那裏邊一跳一跳的紅色的心臟；他們第一次用小鐵條、鈕扣和皮筋做成“活包”，讓試圖看究竟的同學嚇得膽戰心驚……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他們的玩具。上二年級的時候，他們仍是同桌，在他們上學放學的路上，有一扇明凈的窗戶，他們每天經過時都必須在那窗前停下來，一齊伸頭縮腦地往裏看。那窗子裏有一個頭髮很長的男人在畫畫，墻角裏有一個沒了胳膊的光了身子的石膏女人像，那個畫畫的男人每天都在照著畫來畫去。小豆説那個不穿衣服的女人肯定是個仙女，因為只有仙女才會被人塑成像；小良則説那不是什麼仙女，脫光衣服的女人爸爸説她們是“婊子”，媽媽説那是“賤貨”，反正不是仙女；小豆則堅持説那是仙女，並説仙女是會飛的，那個男人之所以不給她安上胳膊就是怕她飛跑了；小良説我媽也有胳膊為啥不會飛？小豆説你媽有她這樣白嗎？只有仙女才這樣白的。小良不信，要跟他打賭，説如果那個女人是仙女，小良就輸給他一個新鉛筆盒，如果那個女人不是仙女，那麼小豆就輸給他那把萬能小刀。其實小良早就惦記上小豆的那把萬能小刀了，不光帶開瓶器，還有耳扒、小銼等小玩意兒，可小豆卻拿它當寶貝一樣，從不讓別人多看一眼。小良曾提出要用自己的小電影機（一種拿在眼睛上看畫片的玩具）來跟他換，小豆就是不肯。後來他們終於為“仙女”的事而敲開窗戶專門問了那個長頭髮的男人，沒想到那個男人説她就是仙女，沒給她安上胳膊就是怕她飛跑了。結果小良就輸給了小豆一個帶夾層的大鉛筆盒，小豆發現小良有些沮喪，上課時就跟他説：“我不會讓你吃虧的。”可他們卻因上課交頭接耳被老師罰抄課文。放學的時候，其他同學都走得差不多了。小良抄得快些，抄好後問小豆抄好沒有，小豆説早呢，你先走吧，小良説我等你，小豆説你不要等我，小良説那我就先走了啊，背上書包就走了。小豆卻很快抄完了，隨即不聲不響地偷偷跟了上去。馬園在家裏看到別的孩子都回家了，惟獨不見小良回來，便急急忙忙地往學校裏來尋。那時小良正好出了大門就要拐過圍墻，馬園卻發現後邊有一個小孩正鬼鬼祟祟地握著一個什麼東西衝向小良，他頓時惱火了，原來兒子在學校裏還會受到別的孩子的欺負，他躲在墻角等兒子過去，那個小孩過來的時候迎過去冷不丁一腳踹倒了那個窮孩子，小豆便重重地倒在地上。小良驚愕地回頭，只見那把鍍得雪亮的沉甸甸的萬能小刀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摔落下來，而小豆則被自己的爸爸踹得栽翻在地，痛苦地捂著胸部扭動著他那瘦小的身子。小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呆了，大張著嘴説不出話來，他豁然明白了小豆説的不讓自己吃虧是什麼意思了，小豆只是想給他一個驚喜，他想把那把被他當作寶貝的萬能小刀送給他，儘管他捨不得。此時馬園還兇巴巴地衝著小豆説：“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欺負我兒子了！”小良驚訝地看著爸爸的那一臉兇殘相，那一刻他強烈地感受到了大人的兇惡和可怕，他看著倒在地上扭曲了的小豆，仿佛自己也窒息了。他感到一股涼氣從頭頂灌到了腳心，巨大的恐怖籠罩在了他的頭頂。馬園拉著他的手像拽著一段木頭似的回去了，還對他説：“不準對別人説我打了他啊，我可是給你出氣的，回家我給你做好吃的。”小良一直回頭瞅著身後的小豆，他從來沒有見過小豆痛苦成那個樣子。後來的兩個星期裏都不見小豆來上課，小豆的鄰居説小豆突然有病不能來了，小良也不敢説出實情。又過了幾天，小豆的鄰居説小豆死了。那時候小良的渾身像長滿了刺一樣難受，似乎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盯著自己。從此小良就不再是以往的小良了。

　　小良想到這裡就忍不住哭了，他是會哭的，他更是會笑的，只是他再也不願意當著那些醜惡的大人們去哭去笑。現在，他知道自己是哭了，眼淚爬過雙頰，滴在鞋子上，打出靜靜的聲音。田地間蜘蛛和蟾蜍都在忙著自己的工作，蚯蚓瑟叫著翻動土地，田鼠到處竄動。小良想，小豆肯定和這裡的小動物們交上朋友了，它們的爸爸媽媽一定不會踹他的，小良這時又羨慕起小豆了，他也不想再回去，他就想這樣靜靜地呆著，鎮子裏的人太骯髒，到處佈滿了空殼，到處走動著兇惡殘忍的臉，而這裡是多麼安寧，多麼乾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