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手術室,鄭忠民便急急趕往收費處,何大明攔住他説:“你幹什麼去?”鄭忠民説:“交費。”何大明説:“錢我剛才已經替他交過了。”鄭忠民不信,到窗口堅持要交費,收費員説:“剛才已經有個叫何大明的替他交了,這人真行,有這麼多人爭著為他交費,你沒來之前還有個女的呢。”鄭忠民轉過身,何大明向他一攤手,説:“這回你相信了?”
出了醫院,鄭忠民才覺著被老陸握過的手在隱隱作痛,抬起來一看,那上面沾滿了老陸的血跡,仿佛自己才是害死老陸的兇手。這是他第一次離這麼近親眼看見一個人的死亡過程,從這一過程中他第一次體味到原來總被説成頑強和旺盛的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就像一個薄薄的玻璃瓶,脆弱得不堪一擊。他感到有些麻木,似乎自己的靈魂也跟著老陸一塊消失了。國外經常有些人喜歡去看葬禮,據説那是證明自己還活著的最好方式。而鄭忠民卻麻木得連何大明都有些奇怪,因為他沒有看見一向感情豐富的鄭忠民流下一滴眼淚,甚至沒有一點傷心的表情。
何大明找了水讓鄭忠民洗了手,然後一起往回走,路上他們又遇上等在前面的小李,小李忍著悲傷問鄭忠民老陸到底怎麼樣了。鄭忠民回答得很簡單:“死了,全死了。”小李呆了一會兒,爾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鄭忠民又覺得這哭聲是自己的,應該是自己在哭,哭老陸哭自己乃至哭這個世界,但他始終沒有掉下一滴眼淚。何大明則在一旁和言軟語地安慰小李。最後鄭忠民説:“行了,其實我們都很殘忍,老陸離開了這個骯髒的世界,我們不但不祝福他,難道非要等他把苦難受盡了我們才高興嗎!?”小李一下子止住了哭泣,抬頭驚愕地看著鄭忠民的臉,大約有四五秒鐘時間,最後小李咬著嘴唇説:“我不敢去看他。”鄭忠民説:“你不要去了。”小李説:“可是我心裏很不安。”鄭忠民説:“過幾天就好了。你回去吧。”
小李走了,鄭忠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回去了還是又去了醫院,反正她從他的眼前消失了。何大明中途也去了鎮裏,鄭忠民順著腳往家裏走去。巷子裏的人稀少了很多,大概多貴已經收攤了。剛到門口,素紅便把門檻的盆裏的炭火吹旺,非要他從那火上跨過去,説:“你去醫院了不是?不把你身上的晦氣去掉別想進家。”鄭忠民只好跨過去,素紅又取了一瓢溫水由頭至腳向鄭忠民澆去。落湯雞似的鄭忠民拿掉眼鏡,抹了抹臉,又重新戴上,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素紅説:“這叫祛邪法,好了,你換換衣裳吧。”拿了一個大毛巾幫他擦乾,關了院門,又拿了乾淨衣服讓他換上。這才質問他花了多少錢?鄭忠民把濕溚溚的票子從衣袋裏掏出來甩在桌子上,素紅沒理會,拿起來數了數,大概與抽屜裏少的錢數相當,也就不再追究他的過火舉動。拉過小毛衝鄭忠民説:“唉,你猜猜今天有什麼喜事沒有?啊,你肯定猜不出來,告訴你吧,咱兒子會説話了!”鄭忠民只“哦”了一聲,很淡然的樣子。素紅説:“你這是怎麼了?好像小毛不是你兒子似的,他當一輩子啞巴你才高興呀!”鄭忠民轉臉看著小毛,説不出是高興還是無動於衷。素紅又説:“看你,不就是死了一個窮教書的麼,又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人物,而且這世界上,‘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該死不死的人多的是。你這也是貓哭耗子假慈悲。”鄭忠民突然閉上眼睛笑了,他覺得沒多少文化的素紅才是最偉大的哲學家,她不僅看穿了包裹於事物表面的假相而且能以精煉的語言總結出來,並積極地適應著,這不正是中國人的高明之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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