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人滾成了疙瘩，上至八旬老人下至乳臭小兒，全是窩人潮的成員，爭先恐後地把五顏六色的錢幣遞給別人以換得五顏六色的彩票。他們亂哄哄地叫著嚷著，舉著胳膊，伸著脖子，擠棉油似的涌作一團，只要有人趴倒，他就別想再站起來。整條偏街匯成了一片沸騰著彩色泡沫的污水溝。彎水市場出現了空前的繁榮。

　　有幾個鄉下的學生在這群人之外候了大半天。他們的時運遠不如素紅的兒子小毛，他們花掉了身上所有的幾十塊錢卻只得了一枝牙刷和一塊肥皂，那些錢是大人交給他們買練習本和墨水的。他們之所以還要在這裡看是因為他們手裏有三張連續的彩票，雖然這三張都不能直接得獎，但配上一張“單眼皮”仍可以獲得一輛國産的小架摩托車。他們曾向其他同來的學生借錢再碰一次手氣的，可其他人都不肯借給他們，他們便只好這麼候著，希望能夠遇上更土的老頭或孩子，而且他們必須是摸著了“單眼皮”的但又不知道“單眼皮”的價值而過來向他們請教，那樣他們就會一把奪過來散開然後再去兌獎。那樣的話他們的父母也不會因為他們花掉了幾十塊錢而打他們的屁股了。但他們一直等到現在也沒有一個他們想象中的傻冒摸著“單眼皮”之後來請教他們彩票中否的，他們看見的只是更多的人得了肥皂牙膏牙刷或捏著空票當作紀念品一個個表情複雜地走過去，又看見一個個得了自行車或電視機的人高興得紅臉大脖地走過去，聽見鞭炮聲和叫喊聲，心裏別提是什麼滋味了。

　　這次摸大彩的響動自然也引得一些特別有錢的人前來碰運氣尋開心。彎水裏數得著的，在一九八二年就是萬元戶的嚴胖子一甩手買了兩千塊錢的彩票回家揭著玩去了。老天爺似乎特別偏愛富有者，在那一千張彩票裏竟然揭出了兩張“單眼皮”！眾人看著嚴胖子一家推著兩輛進口摩托車馱著其它的零七碎八的獎品得意洋洋地走出來，心裏都妒忌得恨不能把他捏成窩頭給吃了。一面恨著人家，一面又擔心餘下的幾張被別人摸走，於是又有人效倣嚴胖子，東挪西湊地也弄了兩千塊錢端來一千張彩票回去揭了，也有的則間隔著一盒一盒地買回去揭，嚴胖子的舉動無疑又為彩票發行者作了一次最好的廣告，在這條偏街又掀起一陣瘋狂搶購的熱潮。結果那幾家傚法嚴胖子的人家並沒有和嚴胖子一親受到上帝的特別愛護，不僅沒有摸到“單眼皮”，甚至連一輛自行車也沒碰夠資格，有一家又羞又急之下，心臟病發作，送到醫院裏去急診，卻又因買彩票花空了錢，大人小孩只有圍著病床哭叫，而此時偏街的彩票交易正如火如荼。

　　那幾個等傻瓜的學生大約學過關於愛迪生孵蛋的課文，所以很有鍥而不捨的精神，這時候，他們忽然看見一個老頭擠巴著眼皮吐著痰抹著鼻涕走到離他們不遠的一個墻角蹲下來去揭他剛摸來的彩票。那正是他們想象中的那個老頭，於是他們便一哄而上，老頭嚇得趕忙把彩票藏在身後，瞪了眼問他們想幹啥，學生説不幹啥，看看你得獎沒有。老頭説我得不得獎跟你有啥關係？學生説沒有啥關係，看看都不行麼？老頭説我不給你看。學生説不給看就算了。正説著又圍過來一堆人，爭著問怎麼回事，學生説沒啥事，老頭以為有人給他評理來了，就嚷著説：“我摸的彩，他們非要看我的，我花錢買的，想給誰看就給誰看，他們非要看，我偏不給他看，對不對？我自己買……”沒想到這一圈人也都想看，説：“人家看看又不要你的，給人家看看怕啥？”老頭説：“我啥也不怕！我就是不給他看，我侄子在縣裏，我孫女在銀行，我兒子在省裏……”老頭以為羅列了以上這幾個親人的地位就可以把這些人嚇退，而這些人根本不管他的親人多麼有本事，一齊圍上來説：“誰問你家親戚在哪兒了，你是想拿這些人壓我們是不是，告訴你，老子才不怕你的什麼人呢，今天你不説還好，既然你説了，我們就非看不可！”老頭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長坂坡，彩票成了阿鬥，自己成了趙雲，可惜的是他沒有子龍將軍那樣高超的武藝可以橫掃千軍，所以只好將他的阿鬥放在了嘴裏，含混地説：“我不給看，你們還要搶不成？”這一圈人互相看了看，又互相點了點頭，突然將老頭扳倒，掰嘴的掰嘴，按手腳的按手腳，三下五除二把那老頭嘴裏沾了口水的彩票掏了出來，拿到彩票的人於是也有了危機感，拔腿就跑，其他的人也不是那麼容易擺脫的，一窩蜂跟著攆，於是各種各樣的腳和鞋子都從老頭身上試過去，仿佛那老頭是一部專門為人量腳稱重的機器，等人群過去，老頭早已睡在那裏動彈不得，只是嘴裏一個勁地哼嘰著：“活土匪呀！大白天搶東西呀……野獸呀！……沒有王法呀！……”那個拿了彩票的人也被逮住，被以同樣的方式奪了過來，而奪得彩票的人又是企圖逃跑，這種場面如此一幕幕演下去，不知道田徑賽中的接力跑是不是由此演化而來的。那張彩票被爭來奪去，後來有一個大高個子拿到了，正要在奔跑中撕開看時被人絆倒，還沒揭開看呢又被另一個搶了去，並把他狠揍了一頓。又過來幾十雙手來搶這張彩票，你揪住一個角，我拽住一個邊，大家一用力，彩票便粉身碎骨了，誰也不知道那裏邊到底是什麼，只知道有一個人手裏有一個角，上邊只有一個“皮”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