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沒有山風。

　　多貴説山風這時候都藏起來了，到晚上才會再跑出來的。兩個人在午後的陽光下走進塘窩，檢查了一遍上午點了鏨痕的坯石夠不夠數，如果沒少，他們就支開馬札坐下來運錘如果數目有減，他們則要扯大嗓門向四外詛咒，讓山神斷他的爪子折他的陽具以造成其老婆因得不到滿足而去偷漢子。點了兩遍，只少了一小塊可做成門枕的坯石。經兩人交換了意見，決定這次就讓山神饒過他，因為這種小石頭也有可能是被誰家小孩子不懂事弄了玩了。這樣的詛咒一是有些殘忍，二是並不怎麼奏效。

　　魏仲源選了一塊料石，在頂處下一個點，拿出鐵尖木規支在上邊畫圓，忽高忽低地走了一圈，留下一個不怎麼圓的白印，然後取了錘子操了鏨，叮叮噹當地往下啃。山間塘窩裏的空氣很好，如果沒有石沫就更好了。山風有時會突然從你腳下邊颳起來，有時則是由於某聲鳥叫所引起，因此，彎水的石匠們都堅信不疑地認為山風肯定是個女人，又愛鳥又愛男人，所以石匠們怎是身強體壯，山雀子野鵪鶉翠竹鳥藍嘴鶴地牤牛等大群大群的鳥才會這麼興旺。盛夏天氣裏，青草蔥綠花朵盡放，東一片西一片成群的顏色。幹活累了，享著山風的清涼，再抬起頭來看一會兒那些繁茂的花草便是最好的休息。頭頂上方的高處行走著的人和板車幾乎要掉下來卻並不掉下來，晃晃悠悠的總讓人提著一顆心去想象他們萬一掉下來的情形。其他的石匠們都在或坐或立地對付石料，叮噹的響聲在山崖間來回撞擊。

　　多貴一邊打著石頭地邊對魏仲源説：“你咋説也是個念過書的人，你講講咱們彎水鎮這地方為啥就富不起來呢？”

　　魏仲源説：“誰説富不起來？前幾年不出了好幾個萬元戶了麼？那賣布的、賣百貨的、開車的，還有往外販王八的，不都富起來了嗎？除了像咱們這樣的富不起來。”

　　多貴説：“也不是的，比咱們窮的人還多著呢，富起來的還是少數，就像饅頭掉進黃豆裏，雖然少，卻顯眼，到底還是黃豆比饅頭多。反正那些不會做生意的，光指望種地的到累死也富不了。”

　　“這倒是不假。”

　　“你也喝過幾年墨水，就想不出什麼法子來讓咱們這樣的人也富起來嘛，哪怕就富那麼一年半載的也行呀。”

　　“那也簡單，你把房子連地基一塊兒抵押了申請農業貸款，貸個幾萬塊錢，盡情吃喝玩樂，花光了之後再去坐大牢怎麼樣？”

　　多貴往地上啐了幾口唾沫説：“你也出不了什麼好主意。”

　　眼見日斜西地，殘陽染紅了半個天空。多貴就和魏仲源一塊把那些弄成粗成品的磙歸堆作號。石匠們最大的優點就是互相不偷換石料，因為每個石匠的活兒都不盡相同，就如同每個婦女生下的孩子都各具其形，而再醜的孩子也不願與人換養一樣，除非有什麼政治目的。

　　收工之後，盤著山路上了高處，再匯入正路才能下得山來，所以每次上工都等於上兩次山，人在高處時，彎水河就在他們眼下變成一條血紅的綢緞，將整個彎水鎮箍了個八九成。仿佛彎水河是一個子宮，而彎水鎮是永遠發育不全的胎兒。山道兩旁有一排矮似一排的房子，那勁勢，似乎只須往旁邊一打滾就會毫不費力地騎上誰家的屋頂。從上往下數第九排房子裏住著一個叫月雲的女子。自幼就跟魏仲源一塊兒耍大的，雖然現在她還沒有出嫁，但魏仲源自信地認為，只要月雲出嫁，一定會嫁給自己，好像他早已知道了上帝的感覺似的。接近第九排房子時，魏仲源忽然心血來潮想把月雲喊出來，便放大了嗓門對著那些房子大叫：

　　“失火了！”

　　這一招果然靈驗，那一排一排的屋子裏就鑽出了一堆一堆的人。前後左右伸長了脖子觀看，先看自家的房頂，再看別家的，看到的只是輕飄飄的炊煙，一點兒也沒有著火的跡象，一縮脖子又回去了。多貴樂得捂著肚子笑，説你這傢伙悶頭不響的，搗起蛋來還真有一套，你瞧把那些人蒙的，真好玩。而魏仲源的高興並不因為這個惡作劇的得逞，他高興的是他看見月雲出來了，儘管他昨天晚上談了好半天的話，他還是想盡可能地多看見她一眼。月雲的月白色的衣服被天上的霞光映照得如橙子般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光暈。她在小院裏扯著被小風折起的晾在繩上的衣服，動作細緻而又優雅，像是只在注意衣服，又像是在一直注意著魏仲源，這樣魏仲源已經很開心很滿足了。兩個人下了山，黃昏已老了很多，多貴又拐到魏仲源家裏喝了些茶，才往自家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