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 盾:冰 心 論
央視國際 2004年02月26日 15:51
冰 心 論
茅 盾
一
法國的大作家阿那都爾 法郎士(Anatole France)在他的小説《伊壁鳩魯的花園》裏寫下了一句話道:“嘲諷和憐憫是兩位好顧問;前者用了微笑使得人生溫馨可愛,而後者的眼淚卻使得生活神聖莊嚴。”於是法郎士接著自白其態度道:“我所祈求的嘲諷,不是冷酷的那一類。這,不嘲笑‘美’,也不嘲笑‘愛’。”
曾有人説,法郎士對“人生”的態度是站在雲端裏“超然”的態度。“超然”並不是“冷酷”。我們看見過有對“人生”抱冷酷態度的作家,例如俄國的安特列夫,可是始終能“超然”的,——而且是嚴格超然的,卻實在不曾有過。就拿法郎士來説,當歐洲大戰之年,七十余老翁的他曾經自願從軍殺敵,他終於不能“超然”。
“冷酷”一變可為“淡漠”;再變可為“超然”。而“冷酷”之發生,多半由於憤激後的一轉念;所謂“痛哭不值得”。不值得哭,於是只好微笑了。微笑也有種種,法郎士所謂嘲諷的微笑,雖然“美”與“愛”不在嘲笑之列,但還是冷冰冰的。另外一種微笑是撇開了可嘲諷的一切,而專去歌頌“美”(大自然)與“愛”。在這裡,“美”和“愛”就成為一個人“靈魂的逋逃藪”!
如是云云的感想,讀《冰心全集》的時候,就一再涌現。淚?或者微笑呢?冰心女士表示過她的意見;《繁星 二十九》説:
我的朋友,
對不住你;
我所能付與的慰安,
只是嚴冷的微笑。
而在《繁星 三十一》,她又説:
文學家是最不情的——
人們的淚珠,
便是他的收成。
她以為“文藝好像射獵的女神”,而她是“勇猛的獅子”,在她“逾山越嶺,尋覓前途的時候”,受了文藝的“當胸一箭”,於是她便從“萬丈的懸崖上,倏然奔墜于”文藝的“光華輕軟的羅網之中”。她又以為“文藝好像遊牧的仙子”,而她,則是“溫善的羔羊”,“恬靜無聲地俯伏在她(文藝)杖竿之下”。她又以為“文藝好像花的仙子”,而她是“勤懇的園丁”,“深夜——清晨”,她為文藝“關心著無情的風雨”(《信誓》,《冰心詩集》P.61-63)。然而她又説:
文藝好像海的女神
我是忠誠的舟子,
寄一葉的生涯于,
她起伏不定的波濤之上。
她的笑靨
引導了我的前途,
她的怒顰
指示了我的歸路。
——《信誓》
我們不很明白冰心女士這裡所謂“怒顰”和“歸路”指的是什麼。但是我們又一度看見冰心把“淚”和“笑”對立為文藝的兩大原素。
二
於是就來了一個疑問:冰心女士的“微笑”和“淚珠”除了字面的意義外,是否含有更深湛的——象徵的意見?這一點,冰心女士未嘗明白告訴我們,可是我們通讀了她的作品後,我們敢説一聲“是”。讓我們舉出冰心的《〈往事〉——以詩代序》——一首長詩——中間的一段話:
第二部曲我又在彈奏,
我唱著人世的歡娛:
鴛鴦對對的浮泳,
鳳凰將引著九雛。
人世間只有同情和愛戀,
人世間只有互助與匡扶:
深山裏兔兒相伴著獅子,
海底下長鯨回護著珊瑚。
我聽得見大家噓氣,
又似乎在搔首捋須;
我聽得見人家在笑,
笑我這般的幼稚,癡愚……
失望裏猛一聲的弦音低降,
弦梢上露出了人生的虛無。
我越彈越覺得琴弦緊澀,
越唱越覺得聲咽喉枯!
這一來倒合了人家心事,
我聽見欣賞的嗟吁。
只無人憐惜這乾渴的歌者,
無人憐惜他衣衫沾濡!
在這裡,我們覺得冰心女士所謂“人世間只有同情和愛憐,人世間只有互助與匡扶”,——這樣“理想的人世間”,就指的文藝原素之一的“微笑”;而所謂“人生的虛無”就指“苦難的現實”,就意味著所謂“淚珠”。而且她明白説:她要謳歌“理想的”,她不願描畫“現實”,賺取人們的“淚珠”。
世間有專從人生中看出醜惡來的作家,他們那“正視現實”的勇氣,我們佩服,然而人間世何嘗只有“醜惡”,他們的毛病是“短視”。世間也有專一謳歌“理想的”底作家,他們那“樂觀”,我們也佩服,然而他們也有毛病:只遙想著天邊的彩霞,忘記了身旁的棘刺。所謂“理想”,結果將成為“空想”。譬猶對饑餓的人誇説山珍海味之腴美,在你是一片好心
的慰安,而在他,餓肚子的人,只更增加了痛苦。這原是非常淺顯的事理,然而肚子飽的“理想主義者”卻不大弄得明白。我們的“現實世界”充滿了矛盾和醜惡,可是也胚胎著合理的和美的光明的幼芽;真正的“樂觀”,真正的慰安,乃在昭示那矛盾和醜惡之必不可免的末日,以及那合理的美的光明的幼芽之必然成長。真正的“理想”是從“現實”昇華,從“現實”出發。撇開了“現實”而侈談“理想”,則所謂“謳歌”將只是欺誆,所謂“慰安”將只是揶揄了!
然而冰心女士在“弦梢上漏出了人生的虛無”,越彈越覺得琴弦緊澀,越唱越覺得聲咽喉枯,而且“衣衫沾濡”以後,她忽然感慨道:
人世間是同情帶著虛偽,
人世間是愛戀帶著裝誣……
我唱到傷感淒涼時節,
我聽見人聲悄悄的奔趨。
第三部曲還未開始,
我已是孤坐在中衢,——
四週聽不到一毫聲息,
只有秋風,落葉,與啼鳥!
抱著琵琶我掙扎著站起,
疼酸刺透了肌膚。
竿頭的孩子哪去了,
我摸索著含淚哀呼。
小孩子,你天真已被眾生傷損,
大人的罪過摧毀了你無辜,
覺悟後的徬徨使你不敢引導,
你茫然的走了,把我撇在中途!
從“人世間只有同情和愛戀,互助與匡扶”,到“人世間是同情帶著虛偽,愛戀帶著裝誣”,這是兩個極端了;又何怪乎“人聲悄悄的奔趨”?平凡的世人怎麼受得住忽而從理想的絕巔下墜于失望的深谷?問題不在聽眾的“悄悄的奔趨”,而在作者為什麼會有這樣從雲端到深谷,“漏出了人生的虛無”?如果她是深信著“人世間只有同情和愛戀”的,何至於僅僅為了聽眾的“噓氣”“在笑”而遂“漏出了人生的虛無”?要回答這問題,讓我們再引冰心女士自己的話;她在《繁星 一三二》説道:
我的心啊!
你昨天告訴我,
世界是歡樂的;
今天又告訴我,
世界是失望的;
明天的言語,
又是什麼?
教我如何相信你!
在這樣“心中的風雨來了”時,冰心女士的辦法是找一個躲避處;我們聽得她説了:
母親啊!
天上的風雨來了,
鳥兒躲到它的巢裏;
心中的風雨來了,
我只躲到你的懷裏。
——《繁星 一五九》
同樣的呼聲,我們又在《往事 七》(《冰心散文集》P33)見到;冰心記下了雨中紅蓮的回憶後,很感動地説道:“母親呵!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於是我們懂得冰心女士第二部曲將平時的“人生的虛無”的音調乃真是“漏出”的了。“人生虛無”之感,本來就存在冰心女士的心中,可是她並未曾將她“解決”,她只是躲到“母親的懷裏,”——“人世間只有同情和愛戀”,——“理想主義”。然而這未曾“解決”
的“敵人”,是不免要“漏出來”的!
於是我們懂得了冰心女士之“舍現實的”,而取“理想的”,最初乃是一種“躲避”,後乃變成了她的“家”,變成了一天到晚穿著的防風雨的“橡皮衣”。
三
但是這一個過程的起點是對於“現實”的注視。注視以後感到無法解決,於是“心中的風雨來了”,於是“躲到母親的懷裏”。雖然冰心女士在《〈往事〉——以詩代序》中説過這樣的話——
第一部曲是神仙故事,
故事裏有神女與仙姑;
圍繞著他們天花絢爛,
我弦索上迸落著明珠。
我們卻不願執著這幾句話。讀了《冰心全集》,我們知道她的“第一部曲”是和神女仙姑離得很遠的“人間的”悲喜劇。在《全集自序》內,作者這麼説:“我開始寫作,是1919年,‘五四’運動以後,——那時我在協和女大,後來併入燕京大學,稱為燕大女校。‘五四’運動起時,我正陪著二弟,住在德國醫院養病,被女校的學生叫回來當文書。同時又選上女學界聯合會的宣傳股。聯合會還叫我們將宣傳的文字,除了會刊外,再找報紙去發表。我找到《晨報副刊》,因為我的表兄劉放園先生是《晨報》的編輯。那時我才正式用白話試作。用的是我的學名謝婉瑩,發表的是職務內應作的宣傳的文字……我從書報上,知道了杜威和羅素,也知道了托爾斯泰和泰戈爾。這時我才懂得小説裏是有哲學的,我的愛小説的心情,又顯著地浮現了。我醞釀了些時,寫了一篇小説《兩個家庭》,很羞怯地交給放園表兄。用冰心為筆名……稿子寄去後,我連問他們要不要的勇氣都沒有!三天之後,居然登出來。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創作,覺得有説不出的高興。放園表兄又竭力的鼓勵我再作。我一口氣又做了下去,那時幾乎每星期有出品。而且多半是問題小説,如《斯人獨憔悴》、《去國》、《莊鴻的姊姊》之類……眼前的問題做完了,搜索枯腸的時候,一切回憶中的事物,都活躍了起來。快樂的童年,荷槍的兵士,供給了我許多的單調的材料。回憶中又滲入了一知半解,膚淺零碎的哲理。第二期(1920-1921)的作品,小説便是《國旗》、《魚兒》、《一個不重要的兵丁》等等,散文便是《“無限之生”的界線》、《問答詞》等等。”
原來“問題小説”是作者的“第一部曲”!
原來“五四”期的熱蓬蓬的社會運動激發了冰心女士第一次的創作活動!
是那時的人生觀問題,民族思想,反封建運動,使得冰心女士同“五四”時期所有的作家一樣“從現實出發”!然而“極端派”的思想,她是不喜歡的;所以在《兩個家庭》中,她一方面針砭著“女子解放”的誤解,一方面卻暗示了“良妻賢母主義”——我們説它是“新”
良妻賢母主義罷,——之必要。在《斯人獨憔悴》中,她勇敢地提出“父與子的衝突”來了,可是她使得那“子”——“五四”式青年的穎銘,終於屈伏在舊官僚的“父”的淫威之下,只斜倚在一張藤椅上,低徊欲絕地吟著:“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而在《去國》這一篇,她使那位學成歸國,滿懷壯志的年輕留美學生終於灰心去國,“不如先去到外國,做一點實事”;而且這位青年留學生的父親,——從前帶了一箱炸彈,雍容談笑進了廣州城的老革命黨,又是多麼暮氣頹唐。她的問題小説裏的人物就是那樣軟脊骨的好人。
這就是冰心女士所見的所理解的“現實”。這使她痛苦!於是她在《最後的安息》裏,企圖在醜惡的現實臉上搽一些“哲理”似的粉了。她使那可憐的農家的養媳翠兒享受了短時期的“和愛神妙”,而當她終於使翠兒不得不死的時候,也給她個滿臉的微笑,“燦爛的朝陽,
穿進黑暗的窗欞,正照在她臉上,好像接她去到極樂世界。”(《最後的安息》,《冰心小
説集》P.67)她企圖把“現實”來“詩化”!
最後,在那篇好像也是“問題小説”的《是誰斷送了你》裏頭,冰心女士便用疑問的眼光來看著她作品裏的那個“問題”了。女學生怡萱雖然只想好好兒讀點書,可是誤解戀愛意義的輕薄少年偏偏和她糾纏,而頑固的父親又偏偏猜疑她,於是她不得不死;她死後,她那位開通的,極力主張她去讀書的老叔父在她墳上徘徊憑吊,彈著淚説:“可憐的怡萱侄女呵,到底是誰斷送了你?”不錯,到底是誰斷送了這位可愛的怯弱的女郎?是頑固的父親嗎?是開通的叔父嗎?是那個輕浮少年嗎?冰心女士沒有下一轉語。我們也可以説是那位女學生的“怯弱”斷送了她自家;但這,顯然沒有在作者的估計之中。她只用疑問的眼光看她那個“問題”。 這是冰心女士對於“現實”的“臨去秋波”。
她既已注視現實了,她既已提出問題了,她並且企圖給個解答,然而由她生活所産生的她那不偏不激的中庸思想使她的解答等於不解答,末了,她只好從“問題”面前逃走了。“心中的風雨來了”時,她躲到“母親的懷裏”了。這一個“過程”,可説是“五四”時期許多具有正義感然而孱弱的好好人兒他們的共同經驗,而冰心女士是其中“典型”的一個。而且因為個人生活環境的影響,冰心女士所藉以“躲避風雨”的“母親的懷抱”也就不得不是“愛的哲學”——或者也可以説是神秘主義的愛的哲學。
四
論冰心思想的人都説她很受了基督教教義和泰戈爾哲學的影響,這種説法,我們只可認為道著一半。大凡一種外來的思想決不是無緣無故就能夠在一個人的心靈上發生影響的。外來的思想好比一粒種子,必須落在“適宜的土壤”上,才能夠生根發芽;而此所謂“適宜的土壤”就是一個人的生活環境。
我們讀《往事集》,知道冰心女士的家庭是一個不舊也不怎麼“新”的家庭;並非豪富,也不是什麼“四世三公”,然而是生活優裕的做官人家。冰心女士的父親是海軍軍官,然而又是風雅中人;他早年嗅過火藥味,然而當冰心孩提時,已經“天下太平”,他過的是平安生活。冰心女士的母親是知書識禮慈祥溫厚的太太。在這樣父母的愛護下,冰心女士對於家庭的愛戀應該比什麼都溫厚些。十歲以前罷,冰心女士“住在芝罘東山的海邊上”,她沒有跟都市的人生接觸,“整年整月所看見的,只是青鬱的山,無邊的海,藍衣的水兵,灰白的軍艦”,然而這山是沒有虎狼的,這海是平靜的藍的,(也許有時叫人看著有點神秘,有點憂
悒,)這水兵和軍艦不是在緊張的戰時狀態。那時候,她又很少的表姑舅,甚至家裏也沒有小伴,奶媽和水兵是她的朋友。在這樣的孤寂然而平靜,然而富有“詩意”的環境中,小小
年紀的她就有了獨坐深思的習慣。她會“呆呆的自己坐在石階上,對著大海”,整整坐了三
個鐘點(《往事 十》,《散文集》P.37)。
“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冰心女士這樣説過。(《往事 一》,《散文集》P.24)
“來生!”——未來!這不可知的謎呵,在感到“今生已是滿足”,而且自幼有了深思習慣的冰心女士對於那“未來”更覺得神秘,或許有點兒惘然。她對於“自己生命樹”橫斷的“圓片”中間的“第三個圓片”,——就是屬於“未來”的那一片,曾經説過這樣的話:“第三個厚的圓片,不是大海,不是綠蔭,是什麼?我不知道!”(《往事 一》,《散文集》P.25)在另一處,《“將來”的女神》這首詩裏,她又説:
你的光明臉:
也許是歡樂,
也許是暗淡,
也許是微笑,
也許是含愁;
只令我迷糊恍惚——
你怎的只是向前飛,
不肯一回顧?
(《冰心詩集》P.21)
這首詩共分四段,每段末句都是“你怎的只是向前飛,不肯一回顧?”冰心女士是如何迫切地想要先看一看“將來”的面目!一個生活在困苦中的人,假使他不是個宿命論的弱者,是不想先看一看“將來”的面目的;因為“將來”即使再壞,也壞不到哪去罷?但像冰心女士那樣對於過去和現在的生活都感得滿足並且“深思”的人,就很自然地會對“將來”説:“你怎的不回過頭來?”然而“將來”的面目,誰也不得先看一看,這頗使冰心女士惘然,也許還有點惴惴然。假使她是研究社會科學的,她將得一種解答。然而她不是,結果她只能傾向於神秘主義那一條路了。
是的,我們説冰心女士的作品(第二部曲)中混著神秘主義的色彩,她的所謂“愛的哲學”的立腳點不是科學的,——生物學的,而是玄學的,神秘主義的。在《超人》中間,她還有點唯心論的調子,“世界上的母親和母親都是好朋友”,因為沒有不愛兒子的母親,在這共通
點上,她們是能夠成為好朋友的;也沒有不愛母親的兒子,在這共通點上,“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都是好朋友”,所以世界上人“都是互相牽連,不是互相遺棄的”。(《超人》小説集P.110)這樣來解釋“愛的哲學”,不免基礎太顯薄弱了吧,大概冰心女士也自己覺到,於是相隔一年多以後,她寫那篇小説《悟》(這是《超人》篇的補充)的時候,就找到更深的基礎,可是這一“深”卻“深”到神秘主義裏去了。《悟》中間的主人公星如(愛的哲學之宣傳者)給他的朋友鐘梧(那是何彬那樣的恨世者)的一封信,就是最“結晶”的表現。這信中説:“科學家枯冷的定義,只知地層如何生成,星辰如何運轉,霜露如何凝結,植物如何開花,如何結果。科學家只知其所當然,而詩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卻知其所以然!……科學家説了枯冷的定義,便默退拱立;這時詩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卻含笑向前,合掌叩拜,歡喜讚嘆地説:這一切只為著‘愛’!”(《悟》小説集P.24)這便是第一次,也就是最末次,冰心女士對於“愛的哲學”的充分的解釋。
既然是“愛”創造了宇宙,調整著萬象,引導了人生,那麼,對於那不得一見的“將來”女神的面目也就無所用其惴惴然了。這在冰心女士就好像是一顆“定心丸”,而這“定心丸”
既是她個人生活産生的要求,也是她個人生活産生的果實。
然而這一顆“定心丸”,同時也是冰心女士的社會環境所産生的要求。
冰心女士把社會現象看得非常單純。她認為人事紛紜無非是兩根線交織而成;這兩根線便是“愛”和“憎”。她以為“愛”或“憎”二者之間必有一者是人生的指針。她這思想,完全是“唯心論”的立場,可是産生了她這樣單純的社會觀的,卻不是“心”,而是“境”。因為她在家庭生活小範圍裏看到了“愛”,而在社會生活這大範圍裏卻看到了“憎”。於是就
發生了她的社會現象的“二元論”。她這種“二元論”,初見於小説《超人》,再見於小説《悟》。在思想上是一元論者的冰心不能忍受這樣的“不調和”的,所以她在《超人》和《悟》中間都要使“二元”歸於“一元”,使“愛”終於説服了“憎”。在題為《安慰》的一首詩裏,她説:
我曾夢見自己是一個畸零人,
醒時猶自嗚咽。
因著遺留的深重的悲哀,
這一天中,
我憐恤遍了人間的孤獨者。
我曾夢見自己是一個畸零人,
醒時猶自嗚咽。
因著相形的濃厚的快樂,
這一天中,
我更覺出了四圍的親愛。
(《詩集》P.49)
在這裡,詩人的溫醇的感情裏還跳躍著另外一個東西,——就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宇宙觀人生觀。可不要誤會我這句話是把冰心女士當做“自我主義者”。她不是的。她是“唯心”,到處以“自我”為起點去解釋社會人生,她從自己小我生活的美滿,推想到人生之所以有醜
惡全是為的不知道互相愛;她從自己小我生活的和諧,推論到凡世間人都能夠互相愛。她這
“天真”,這“好心腸”,何嘗不美,何嘗不值得稱讚,然而用以解釋社會人生卻是一無是處! 也許我們會覺得奇怪,為什麼風靡“五四”時期的什麼實驗主義,什麼科學方法,好像對於冰心女士全沒有影響似的。可是這道理,我們也懂得:一個人的思想被他的生活經驗所決定,外來的思想沒有“適宜的土壤”不會發芽。
五
但是自從小説《悟》以後,冰心女士也不大提到她的“愛的哲學”了,——至少已經沒有正面提出來。並且在《往事集 自序》中,冰心也告訴我們:
竿頭的孩子那裏去了,
我摸索著含淚哀呼。
這話,是冰心在1929年6月3日夜寫下來的。至少是在那時候,她覺得這“盲歌人”
的“竿頭”沒有了“引路”的“孩子”了。我們以為“引路的孩子”是必要的。我們並且以
為冰心女士先有過兩個“引路的孩子”。一個就是冰心女士唱“第一部曲”(問題小説)的時候,引著走的;不過冰心女士好像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並且當他悄悄地走了而且換一個來引著冰心唱“第二部曲”的時候,冰心也沒有覺到她那“竿頭”已經換了人了。現在“第二部曲”唱過,“孩子”是撇下她走了,我們不知道冰心還是仍想找回“他”呢,還是忽然想起本來另有一個,於是找了來?
我拼著踽踽的曳著竿兒走去,
我仍要穿過大邑與通都!
第三部曲我仍要高唱,
要歌音填滿了人生的虛無!
(《〈往事〉——以詩代序》最後一段)
冰心勇敢地這樣對我們説,然而我們以為“孩子”還是必要的。我們並且以為早在1922年之春,冰心曾經看中了四個“引路的孩子”。冰心曾經替這“四個孩子”速寫了四副面目。從那“速寫”中,我們知道這四個實在是兩對孿生子,那第一對是這樣的——
假如我是個作家,
我只願我的作品
入到他人腦中的時候,
平常的,不在意的,沒有一句話説;
流水般過去了,
不值得讚揚,
更不屑得評駁;
然而在他的生活中,
痛苦,或快樂臨到時,
他便模糊地想起,
好像這光景曾在誰的文字裏描寫過!
這時我便要流下快樂之淚了!
假如我是個作家,
我只願我的作品
被一切友伴和同時有學問的人
輕藐——譏笑;
然而在孩子,農夫,和愚拙的婦人
他們聽過之後,
慢慢的低頭,
深深的思索,
我聽得見“同情”在他們心中鼓蕩;
這時我便要流下快樂之淚了!
(《假如我是個作家》詩集P.15)
讓我們來想想罷。我們想起來了,這一對孩子曾經引導;可是他們的工作好像並沒做好。第一個成績不怎麼多,第二位也只行使了三分之一的職務,他引“冰心”寫下了29封的《寄小讀者》,還有《山中雜記》和《寂寞》和《別後》。我們説句老實話,指名是給小朋友的《寄小讀者》和《山中雜記》,實在是要“少年老成”的小孩子或者“猶有童心”的“大孩子”方才讀去有味兒。在這裡,我們又覺得冰心女士又以她的小範圍的標準去衡量一般的小孩子。 我們再看第二對的“孩子”可曾好好地盡了職務:
假如我是個作家,
我只願我的作品
在世界中無有聲息,
沒有人批評,
更沒有人注意;
只有我自己在寂寥的白日,或深夜,
對著明明的月
絲絲的雨
颯颯的風,
低聲念誦詩,
能以再現幾幅不模糊的圖畫,
這時我便要流下快樂之淚了!
假如我是個作家,
我只願我的作品,
在人間不露光芒,
沒個人聽聞,
沒個人念誦,
只我自己憂愁,快樂,
或是獨對無限的自然,
能以自由抒寫,
當我積壓的思想發落到紙上,
這時我便要流下快樂之淚了!
這就對了!最能盡職的,是這兩個。在所有“五四”時期的作家中,只有冰心女士最最屬於她自己。她的作品中,不反映社會,卻反映了她自己。她把自己反映得再清楚也沒有。在這一點上,我們覺得她的散文的價值比小説高,長些的詩篇比《繁星》和《春水》高。但是現在冰心要唱“第三部曲”,這一對“孩子”卻也不能引路。
《〈往事〉——以詩代序》寫于1929年夏,到現在是五年了;這五年內世界的風雲,國內的動亂,可曾吹動冰心女士的思想,我們還不很了解。但是在她的小説《分》裏頭,我們仿佛看到一些“消息”了。這是她在1931年寫的,這是借新生的嬰孩抒寫她自己的思想,這不是“童話”,也不是“神話”,這是嚴肅的人生的觀察。一家醫院中有兩個嬰兒同時落地,
一個是大學教授的兒子,一個是屠戶的兒子:此時都穿了醫院裏一色的衣服,原也不分貴賤。這兩個嬰兒同放在醫院的嬰兒室裏,作者就使他們互相談話:大學教授的兒子僭了第一人稱的“我”,而那屠戶的兒子則是“我”的“小朋友”:
小朋友的眼裏,放出驕傲勇敢的光:“你將永遠是這房裏的一朵小花,風雨不侵的
在劃一的溫度之下,嬌嫩的開放著。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們的踐踏和狂風暴雨,我
都須忍受。你從玻璃窗裏,遙遙的外望,也許會可憐我。然而在我的頭上,有無限闊大
的天空,在我的四圍,有呼吸不盡的空氣。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邊唱歌飛翔。
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燒不盡割不完的。在人們腳下,青青的點綴遍了全世界!”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願意這樣的嬌嫩呀!……”我説。
小朋友驚醒了似的,緩和了下來,溫慰我説,“是呀,我們誰也不願意和誰不一樣,
可是一切種種把我們分開了,——看後來罷!”
這兩位嬰兒也是同時離醫院的。那個“我”跟父母同坐了汽車出去:
這時車已徐徐的轉出大門,門外許多洋車擁擠著,在他們紛紛讓路的當兒,猛抬頭
我看見我的十日來朝夕相親的小朋友!他在他父親的臂裏,他母親提著青布的包袱。兩
人一同側身站在門口,背向著我們。他父親頭上是一頂寬檐的青氈帽,身上是一件大青
棉袍。就在這寬大的帽檐下,小朋友俯在他的肩上,面向著我。雪花落在他的頰上。他
緊閉著眼,臉上是淒傲的笑容——他已開始享樂他的奮鬥!……
車開出門外,便一直的飛駛。路上雪花飄舞著。隱隱的聽得見新年的鑼鼓,母親在
我耳旁,緊偎著我:“寶貝呀!看這一個平坦潔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
誰也看得出,這篇《分》跟冰心女士從前的作品很不同了。如果我們把她最近的一篇《冬兒姑娘》(《文學季刊》創刊號)合起來看,我們至少應該説,這位富有強烈的正義感的作家不但悲哀著“花房裏的一朵小花”,不但讚美著剛決勇毅的“小草”,她也知道這兩者“精神上,物質上的一切,都永遠分開了!”
我們還記得十年前冰心女士寫下過這樣幾句話:“我以為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嘗,要他針針見血!”(《通訊 十九》散文集P.241)多麼有意思的話,然而可惜她那時實未嘗滾針氈,她滾著的只是針刺還軟的“新生的松子”,是她的女伴們跟她開的小小的玩笑。(見散文集P.233)於今十年了!人事亦即大變了!真的針氈,即使像冰心女士那樣屬於“花房”中的人,也許將要當真“滾著”了罷?果如此,我們為冰心賀!“第三部曲”可以開始唱了!讓我們再引冰心女士自己的話來作本篇的結束:
先驅者!
前途認定了
切莫回頭!
一回頭——
靈魂裏潛藏的怯弱,
要你停留。
——《春水 一五八》
(選自《文學》1934年8月第3卷第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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