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繁星》與《春水》
央視國際 2004年02月26日 15:05
《繁星》與《春水》
梁實秋
冰心女士是一位天才的作家,但是她的天才似乎是限于小説一方面,她的小説時常像一塊錦繡,上面綴滿了斑斕的彩繪,我們讀了可以得到一些零碎的深厚的印象;她的小説又像是一碗八寶粥,裏面摻滿了各樣的乾果,我們讀了可以得到雜樣的甜酸的滋味。質言之,她的小説充滿了零星的詩意。然而她在詩的一方面,截至現在為止,沒有成就過什麼比較的成功的作品,並且沒有顯露過什麼將要成功朕兆。她的詩,在量上講不為不多,專集行世的已有《繁星》與《春水》。她所出兩種,在質上講比她自己的小説遜色多了,比起當代的詩家,也不免要退避三舍。以長于小説而短于詩的原故,大概是因為她——
(一)表現力強而想象力弱;
(二)散文優而韻文技術拙;
(三)理智富而感情分子薄。
因此冰心女士只是當代的小説作者之一,而在詩的花園裏恐怕難於長成蕤葳的花叢,難於結出碩大的果實。假如文藝批評者的任務只是在啟發作家的優長,那我便不該檢出她這兩部詩集來批評,因為《繁星》與《春水》實在不是她的著作中的佳作,雖然現在的一班時髦的作家與批評家都趨之若鶩,談起冰心便不能忘情于《繁星》與《春水》。我以為真的批評的任務決不僅此,至少在消極方面還要(一)指示作家以對他或她最有希望的道路,(二)糾正時俗膚淺的鑒賞的風尚。故此我覺得我寫這篇評論,是不會軼出正當批評的範圍之外。
我讀冰心詩,最大的失望便是她完全襲受了女流作家之短,而幾無女流作家之長。古今中外的文學天才,通盤算起來,在質量兩方面女作家都不能和男作家相提而並論的。據我們平常的推測,女子的情感較男子為豐美,女子的心境較男子為靜幽,女子的言行較男子為韻雅,遂常以為女子似乎比較的易於在文藝、尤其是詩上發展。然而事實偏不如此,只有很少數的女作者特受詩神些微的眷顧。不過在那些寥若晨星的女作家的作品裏,我們卻可以得到一些新鮮的、與男作家的作品迥不相同的滋味。大概女作家的作品的長處是在她的情感豐茂,無論表現情感方式如何,或則輕靈,或則濃厚,而其特別豐美則一。她的短處是在她的氣力缺乏,或由輕靈而流於纖巧,或由濃厚而流於萎靡,不能大氣流行,卓然獨立。不幸冰心女士——現今知名的惟一的女作家——竟保持其短而舍去其長。
我從《繁星》與《春水》裏認識的冰心女士,是一位冰冷到零度以下的女作家。詩人永遠是在詩裏表現他或她自己的,善讀詩的人是時常在詩裏面尋詩人的。我覺得我們從詩裏面考察人,是最靠得住的,假如那是詩,因為詩人似乎是一定不在詩裏撒誑的。我們若徹底的評詩,于討論詩的技術之外,不能不追究到作詩的人。試看《繁星》的這幾首——
我的朋友,
對不住你;
我所能付與的慰安
只是嚴冷的微笑。
(二九)
玫瑰花的刺,
是攀摘的人的嗔恨,
是她自己的慰樂。
(三二)
我的朋友,
你不要輕信我,
貽你以無限的煩惱,
我只是受思潮驅使的弱者呵!
(四0)
像這樣的作品,充滿了全集,有些首表面似是溫柔,內中還是蓮心似的苦。我讀過了,得不到同情與慰安,只有冷森森的戰栗。啊!詩人付與人們的慰安只是“嚴冷的微笑”!玫瑰花刺了人,還要引為“她自己的慰樂”!茫茫的眾生,真要各個的説出,“你莫輕信我”!假如詩人,真如雪萊所謂是“全世界的規劃者”;我們若覺得這人生是冷漠的,我們若須求同情和快慰,那麼闖進冰心女士的園地,恐怕沒有不廢然而返的,因為在那裏只能遇到一位冷若冰霜的教訓者。這不僅是我一個人的意見,冰心自己在《春水》第八五首説——
我的朋友!
倘若你憶起這一湖春水,
要記住
他原不是溫柔,
只是這般冰冷。
“一湖春水”“只是這般冰冷”,而作者在《春水》集末還留下幾張空白的紙,預備讀者寫他們的“迴響”。假如我還有勇氣去玷污那幾張白紙,我只能把前面引的冰心原作第八五首照抄在上面。或者有人要説,“《繁星》、《春水》乃是另一體裁,以概念為基礎,故偏于理智的,而薄于情感的,實則哲理玄妙,也很可玩味的……”誠然,像《繁星》第七、一、一二、二二、四三、四八、六一、八八、一六、一四三等首,像《春水》第二、四五、六七、八七等等,未嘗不是談言微中,大可尋思玩味,在全集無數首裏燦然可觀,冷似沙裏的銀星,土裏的寶藏。然而我總覺得沒有情感的不是詩,不富情感的不是好詩,沒有情感的不是人,不富情感的不是詩人,“概念詩是做不得的”。有泰戈爾的哲學,寫出《飛鳥集》的詩集,詩的好壞還是在大大的可議之列;沒有像泰戈爾的哲學,沒有像《飛鳥集》的藝術,那就不必問了。
《繁星》、《春水》這種體裁,在詩國裏面,終歸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這樣的許是最容易做的,把捉到一個似是而非的詩意,選幾個美麗的字句調度一番,便成一首,旬積月聚的便成一集。現在這種體裁已成風尚,不能不就《繁星》、《春水》來談一談。
各種體裁的詩,除了短的抒情詩以外,結構總是很複雜的。單純的詩意若不是在質裏含著濃密的情緒,不能成為一首好詩,因為這種詩只能在讀者心裏留下一個淡淡的印象,甚或印象全無。所以愛倫坡(E.Allan Poe)説得很對:一首長點的詩總是多數單純詩意聯貫而成的。詩的藝術也就時常在這聯貫的工作裏尋到用武之地,詩人的魄力也就時常在這聯貫的工作裏尋到發展之所。我説像《繁星》、《春水》那樣的詩最容易作,就是因為那些“零碎的篇兒”只是些“零碎的思想”經過長時間的收集而已。我們在那裏尋不出線索,尋不出一致,只覺得是一些七零八落的單細胞組成的Amoeba。我説冰心襲承了女流作家的短處,也是因為她的詩的天才,似乎是難於擺脫Amoeba式的詩體而另謀更見天才的地方。
當然,為變異起見,“零碎的篇兒”也不是絕對不可作的,但是我們應該知道,這是一種最易偷懶的詩體,一種最不該流為風尚的詩體,現今號稱作家者只知效顰,舍正道而弗由,真如Pope所謂:——
Oft,leaving what is natural and fit,
The current Folly proves the ready wit,
冰心自己不也説嗎?
我的朋友!
不要隨從我,
我的心靈之燈,
只照著自己的前途呵!
——《春水 一一四》
《繁星》、《春水》在藝術方面最差強人意的便是詩的字句的美麗。在這一點,這是近來無數仿傚《繁星》、《春水》的人們所不能企及的。寫到這裡,我要附帶著談談詩的詞法(Diction)。我一向是反對以“醜的字句”入詩,我所謂字句的美醜是以詩人主觀的判斷而定,詩人自己應該養成正確的判斷力,什麼字眼是詩的,美的,便引進詩去,而屏絕非詩的,醜的。鄭振鐸君在《飛鳥集》例言裏説——
“有許多詩中特用的美麗文句,差不多是不能移動的,在一種文字裏,這種字眼是‘詩的’,是‘美的’,如果把他移植到第二種文字中,不是找不到相當的好字,便是把原意醜化了,變成非‘詩的’了。”
鄭君雖是在論譯文的字句,而他實在是承認了詩的字句不該用“非詩的”、“醜的”。這個意見,是很合理的。字句的本身固然未必一定有美醜可言;不過有些字句入了詩便只見其醜。俞平伯君新近在《小説月報》裏説:——
“我真驚詫,到了現代,還是有人反對以醜惡的字面入詩;充他們底意,大約最好再做一部修正的《佩文韻府》……。”
這是不通之論;我們既認定某某字面是醜惡的,如何能不反對以之入詩?其實各個作者腦筋裏都該有一部《佩文韻府》《詩韻大全》;不然,他憑什麼去選舉他要用的字句?真理是主觀的,所以美醜的鑒別有時也只好隨人而異,不過明知某某字面為醜惡而仍要用,這種主張不是我們常人所能了解的了。我以上的話似乎是軼出題外,實是借此闡明詩的詞法的原理。我最喜歡讀《繁星》、《春水》的所在,便是她的字句選擇的謹嚴美麗。謹嚴故能恰當,美麗故能動人。但是這裡又有一個缺點,便是句法太近於散文的(Prosaic)。舉個極端的例罷:
青年人呵!
你要和老年人比起來,
就知道你的煩悶,
是溫柔的。
假如這四行緊著寫做一行,便是很流暢的一句散文。詩分行寫是有道理的,一行便是一節有神韻的文字,有起有訖,節奏入律。《繁星》、《春水》的句法近於散文的,故雖明顯流暢,而實是不合詩的。至於詞法,我認為差不多是盡善盡美,無可非議,在現今作家中是很難得的。
總結一句:冰心女士是一個散文作家,小説作家,不適宜於詩;《繁星》、《春水》的體裁不值得仿傚而流為時尚。
7月7日午後北京
(選自《創造週報》半年彙刊第1集第1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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