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華鵬 范伯群:論冰心早期散文的民族特色
央視國際 2004年02月26日 15:01
曾華鵬 范伯群
在許多讀者的印象中,冰心似乎是比較“洋”的。這也難怪。她少女時代讀書的北京貝滿女子中學是教會學校,她青年時代就讀的協和女子大學預科和燕京大學也都是教會學校,1923年至1926年,她還曾留學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並取得文學碩士學位。她寫作《繁星》和《春水》,主要是“受了泰戈爾《飛鳥集》的影響”;而散文集《往事》則“就是放大的《繁星》和《春水》”,我們從中還可以看到它受到泰戈爾《新月集》和《吉檀迦利》某些影響的痕跡。她的散文集《寄小讀者》和《往事》,大部分篇幅又是敘寫她留學美國的生活的。凡此種種,都可能在讀者心目中造成冰心比較“洋”的印象。
但是,我們是不是由此就可以認定冰心早期的文學創作是離開了我們民族的文學傳統,是完全“洋化”的作品呢?不能這樣看。否則我們就無法解釋如下的現象:為什麼她的作品的藝術魅力能夠這樣歷久而不衰,在半個多世紀中受到幾代中國讀者的喜愛。冰心自己説過:“我在中學和大學以及留學時期都學過外文,不會沒有一點‘洋’的影響,但是我沒有偏愛過哪一位外國作家(泰戈爾的原文也是英文,我只喜歡他哲理性的文字),我自己喜歡的還是古典文學,中國的古典文學”。1所以,儘管冰心的生活、思想和創作都受到不少外國的影響,但是她長期生活在中國的土地上,對祖國的社會生活有甚深的了解;而她的作品的根須又始終深深地伸進本民族的土壤之中,因而煥發著鮮明的民族特色,而這也正是使得她的作品具有藝術魅力的重要原因。同時,如果我們簡略地考察一下冰心從事創作的藝術準備,也就會發現,她的作品的民族特色是有著非常堅實的基礎的。這位女作家從小就受到本民族文學傳統的哺育與熏陶。她七歲就開始閱讀中國古典小説,《三國演義》、《聊齋志異》等作品曾一度使她著迷;從十歲起她先後接觸到唐詩和宋詞,並能大量背誦,詩人們創造的充滿詩情畫意的藝術世界使她無限陶醉;古代散文中諸如《秋聲賦》、《岳陽樓記》、《陳情表》、《吊古戰場文》等名篇佳作都是她從小就熟讀和喜愛的;而冰心的大學畢業論文是《元代的戲曲》,這篇論文後來發表在《燕京學報》上,它對元代戲曲作了系統的研究。由於冰心對於我國古代文學有著深厚的修養,本民族的藝術傳統就自然地在她的作品中留下了明顯的投影。
當然,冰心作品的民族特色並不是“五四”以前的舊文學的翻版。由於她是在“五四”文學革命的浪潮推動下開始她的創作活動的,她的作品就既植根於民族傳統與現實生活的土壤裏,又映照著五四新時代的光輝,吸收了外國文學的某些養分,並在這基礎上形成了一種不同於舊文學的嶄新的民族特色。那麼,這種嶄新的民族特色在她早期的散文創作中是如何體現的,它為現代文學的民族化提供了一些什麼經驗,我們認為在這方面作一些探討,是具有現實意義的。
一
在冰心早期的散文作品裏,直接描繪時代政治風雲變幻的篇章是比較少的。她更多的是敘寫自己的家庭。冰心認為,一個人能在父母親的膝下懷前,姊妹弟兄的行間隊裏,過著快樂甜柔的時光,是一種“濃福”(《通訊一》)。從她的許多散文所描述的來看,她的家庭是美滿的。父親和母親互敬互愛,感情和睦;父母都疼愛女兒,女兒也孝敬父母;冰心對三個弟弟親切愛護,而弟弟們對自己的姊姊也充滿深厚的感情。這已不是一個典型的封建家庭。冰心的父親是一個海軍軍官,而在19世紀末和本世紀初,我國的海軍是較多受到西方資産階級思想影響的,他把這種影響也直接帶進家庭中。因此,冰心就生活在一個受到民主思潮洗禮的家庭裏,它已擺脫重男輕女、家長專制等封建思想的桎梏;但是它又不是徹底資産階級化的家庭,它保留著家庭關係中父慈子孝、妻賢母良、兄弟怡怡、舉案齊眉等我國傳統的美德,在這個家庭裏洋溢著一種溫馨的天倫之樂。同時這個家庭和一些親戚又保持著密切的關係,他們都有牢固的以血緣和婚姻為紐帶所形成的家族觀念。冰心在作品裏所寫的這種沐浴著民主空氣而又保持著許多傳統色彩的中國式的家庭,在“五四”時期是頗有代表性的。從這樣一個家庭的活動和變化,人們也可以從某一側面感受到社會脈搏的跳動。家庭在中國人民的心目中有著異常重要的位置,這已經成為我們民族倫理觀念中的一個顯著特色。因此,冰心傾注全力來描寫自己的家庭,觀察並揭示在民主革命的時代暴風雨的沖洗下,長期受到封建觀念浸染的中國家庭正在發生著怎樣微妙而又深刻的變化,這在當時無疑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冰心對我國某些傳統的風俗習慣懷有一種細膩的依戀之情,她在自己的散文裏總是用充滿詩意的筆致來描繪這些瀰漫著民族氣息的風俗畫。在《寄小讀者》裏,我們看到她在異國是以怎樣親切的感情在回憶和敘寫自己在國內時一年中所經過的各種民間佳節。“從新年説起罷,新年之後,有元宵,這千千萬萬的繁燈,作樹下廊前的點綴,何等燦爛?舞龍燈更是小孩子最熱狂最活潑的遊戲。”元宵節以後,三月三日是古人修禊節,是絕好的野餐的日子,流觴曲水,不但倣古人余韻,而且有趣。清明掃墓植樹,既是對先人的敬禮,又可造蔥蔚的山林。五月初五端午節,有花花綠綠的芬芳的香囊,有轟轟烈烈的競渡的龍舟。七月初七是女兒節,“涼夜風靜,秋星燦然,庭中陳設著小幾瓜果,遍延女伴,輕悄談笑,仰看雙星緩緩渡橋。小孩子滿握著煮熟的蠶豆,大家互贈,小手相握,謂之‘結緣’”。八月十五中秋節,在滿月的銀光下,説著蟾蜍玉兔的故事。九月九重陽節,古人登高的日子,人們正好遠足旅行,遊覽名勝。(《通訊 二十三》)這些民間的傳統節日,是我們民族在悠久的歷史中長期流傳下來的,它往往聯絡著一些優美的民間傳説和故事,體現著人民群眾的某些美好的願望和驚人的智慧,集中而強烈地反映了我們民族的風俗習慣,世態人情。冰心選取並表現了這些題材,無疑會加深她的散文作品的鮮艷的民族色彩。
對自然風景的出色描寫,常常成為冰心散文閃耀著異彩的部分。冰心是一位優秀的風景畫家,她總是以飽蘸感情的筆墨來描繪祖國美麗的山河。她描寫在朝靄中最有古趣的泰山,也描寫在暗淡的日光下徐徐走過一串駱駝的荒涼的長城。蘇州一帶江南水鄉的景色更是使她“悠然如醉”,她寫道:“江水伸入田隴,遠遠幾架水車,一簇一簇的茅亭農舍,樹圍水繞,自成一村。水漾輕波,樹枝低亞,當幾個農婦挑著擔兒,荷著鋤兒,從那邊走過之時,真不知是詩是畫!”“有時遠見大江,江帆點點,在曉日之下,清極秀極。我素喜北方風物,至此也不得不傾倒于江南之雅澹溫柔”(《通訊四》)。這裡展現的是一幅清新俊美而又富有江南
水鄉地方特色的水墨畫。冰心最愛寫海,她説:“每次拿起筆來,頭一件事憶起的就是海。”她早期的散文幾乎處處寫到海,她筆下的大海形像是異常美麗的。遼闊的海面,藍色的海水,洶湧的海浪,駘蕩的海風,絢爛海霞,飛翔的海鷗,漫長的海灘……這一切構成了冰心散文中多姿多彩的大海的形象。但是冰心很少孤立地寫海,她總是把對大海的描寫和對童年生活的憶念緊密聯絡在一起。她心目中的大海是具體的,那就是她在那裏度過了自己童年時代大部分光陰的山東芝罘的海邊。所以當她想到海時,同時會想到對她來説是非常親切的父親的兵艦,山上的旗臺,巋然的燈塔,善良的水兵,海灘上的卵石貝殼,住家周圍的花生地,附近農家裹著小腳的女孩;她還會想起海邊深夜的喇叭,家門外喧鬧的濤聲;想起自己穿著男裝騎著馬在海岸邊緩轡徐行;想起她在海艦的燈影下看到英毅的海軍官兵舉杯呼喚“中國萬歲”的動人場景。因此,冰心筆下的大海就不是純粹的自然形象,而是同特定時代、特定地域的社會生活密切聯絡的充溢著中國特色的大海了。冰心在散文作品裏努力描繪的正是這種自己祖國最具獨特魅力的自然景色。
反映富有中國特色的社會生活和家庭生活,描繪煥發著民族色彩的風俗畫與風景畫,這就從一個方面賦予冰心散文濃郁的民族特色。
二
別林斯基説:“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話,比深印在我記憶中的果戈理的這幾句簡短的話,能夠對詩歌中的民族性作出更好、更明確的評價:‘真正的民族性不在於描繪農婦穿的無袖長衫,而在於表現民族精神本身。即使詩人描寫完全生疏的世界,只要他用含有自己的民族要素的眼睛來看它,用整個民族的眼睛來看它,只要詩人這樣感受和説話時,能使他的同胞們感覺到,似乎就是他們自己在感受和説話,那麼,他在這時候也可能是民族的。’”2 普列漢諾夫也説:“任何一個民族的藝術都是由它的心理所決定的”。3
表現本民族的社會生活和描繪本國的自然風景,這只是構成文學作品的民族特色的一個方面。真正決定文學作品的民族化程度的,主要是看作家能不能鮮明地表現出民族精神,能不能深刻地揭示出共同的民族心理狀態。
在冰心的散文裏,讀者可以強烈地感受到,民族精神和民族心理,是始終充溢在它的字裏行間的;而這種民族精神和民族心理的體現主要是通過作者自己——也即通過對散文的抒情主人公的細緻刻畫來完成的。
早在1921年,冰心就在一篇短論中説過,文學家應該在作品裏袒露自己,“無論是長篇,是短篇,數千言或幾十字。從頭至尾,讀了一遍,可以使未曾相識的作者,全身涌現于讀者之前。他的才情,性質,人生觀,都可以歷歷的推知。而且同是使人腦中起幻象,這作者和那作者又絕對不同的。這種的作品,才可以稱為文學,這樣的作者,才可以稱為文學家!”4而冰心自己在散文創作中也正是這樣做的,她總是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把自己的思想與見解,願望與苦惱,歡樂與憂愁,全部向讀者袒露。
那麼,冰心散文裏的抒情主人公是一個什麼樣的形象,她通過自己的抒情向讀者展示出一個怎樣的精神世界,這個形象又具有哪些特點呢?只要讀完冰心的全部散文,這位女作家的形象就會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首先,她熱愛自己的祖國和自己的家庭。冰心的父親曾經作為“威遠艦”上的槍炮二副英勇地參加過甲午中日海戰,她從小就受到父親愛國思想的熏陶,因而她對祖國有著很深的感情。當她在青年時代為求學而遠離自己的祖國時,這種感情就燃燒著更加熾熱。《寄小讀者》裏的許多篇章,都生動地記錄著冰心這種對祖國的深沉的愛情。當她離開了“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時,她感到“心厭淒戀”。她赴美國途中在日本看到展覽館陳列著日本侵華的戰利品時,她的熱血“如泉怒沸”;而當外輪上的中國船員向他們這群出國留學的青年訴説自己受外國人輕視的屈辱遭遇,並寫信勉勵他們“為國家爭氣”時,冰心也深深地被感動。在美國讀書期間,冰心並不留戀那裏繁華奢侈的物質生活。她説:“我不是一個樂而忘返的人,此間縱是地上的樂園,我卻仍是‘在客’”。相反的,大洋彼岸的祖國卻每時每刻都在牽
動著她的心,引起她無盡的思念:“正不知北京怎樣,中國又怎樣了?怎麼在國內的時候,一種‘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愛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國啊!”她結束三年留學生活回國,航輪剛進入中國領海,她看到片片祖國帆影,興奮得再也不能入睡,祖國的殘月朝暉也使她産生濃熱的慕戀的情意。冰心留學美國三年,幾乎天天都受到思念祖國的鄉愁的折磨。可見,在這位女作家的心海裏,始終盪漾著一種對自己祖國無限眷戀與摯愛的感情波瀾。
冰心對自己的家庭也懷著一腔深情。她對祖國的感情是同對家庭的感情緊密聯絡著的。她的家庭觀念很強,對於闔家團圓的天倫之樂十分憧憬。她深深地敬愛自己的父母,在他們面前,她是天真的孝順的女兒;她也深深地疼愛自己的弟弟,在他們面前,她則是知心的慈愛的大姐。她對母親的至深至濃的愛,尤其表現得異常感人。她在國外生病,知悉“這病是從母親來的”,反而十分高興,“我只感謝上蒼,使母親和我的體質上,有這樣不模糊的連結”,“我愛母親,也並愛了我的病!”她在萬里之外的異邦,讀到母親傾訴對女兒的深切思念的信件,心如刀割,因而酸楚地發出悲願:“願世界上自始至終就沒有我,永減母親的思念”。冰心寫信叮囑弟弟們,放學後“回家千萬常在母親跟前”,她説:“這種光陰是貴過黃金的,不要輕輕拋擲過去,要知道海外的姊姊,是如何的羨慕你們”。冰心最嚮往的,是能在溫暖美滿的家庭裏,享受著充溢著天倫之樂的“濃福”。
其次,冰心熱烈地嚮往自由,而對於弱小貧病者則充滿著同情。冰心在她的散文裏,經常抒發著對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的嚮往。在《寄小讀者》裏,她把天真的小朋友作為自己可以自由談心的對象,要他們和自己一道“暢膽的談談笑笑”,不必怕大人笑話。她對小朋友説:“我寫兒童通訊的時節,我似乎看得見那天真純潔的對象,我行雲流水似的,不造作,不矜持,説我心中所要説的話。”她認為這樣做能夠使自己“勞頓的心靈”得到“自由的寄託”。在《山中雜記》中,她讚揚沙穰療養院裏的“無人管”的生活,“山中的生活,是沒有人理的,只要不誤了三餐和試驗體溫的時間,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醫生和看護都不來拘管你”,而這也“正是童心乘時再現的時候”,她認為這種行雲流水般的舒展自由,是在城市裏所不容易得到的。在《往事》第十七篇裏,冰心懷著眷眷之情回憶了一段童年的往事。當她知道父親出去騎馬時,便追下山去,在獨自騎著馬無拘束地快走一陣後,她自豪地對父親説:“我再學騎十年的馬,就可以從軍去了”。在這裡,無論是書信中的暢懷敘寫,或是療養院裏的無拘無束,或是童年時代的縱情走馬,冰心所表達的都是一種熱愛自由,要求個性解放的願望。
在嚮往不受拘束的自由生活的同時,冰心對那些失去自由的弱小者則充滿著深切的同情。她曾説:“我對於以人類欺壓人類的事,我似乎不能忍受”。為著“正義”,她要“抵禦”掠奪者。而她的懷念貧病的胸懷,更使她往往以慰藉者的身份出現在作品中,冰心曾在通訊中向小朋友介紹了幾位在病魔糾纏下經受著嚴重的肉體和精神的痛苦折磨的病友,她們是一些置身於怨望痛苦之中的幼弱病苦者。冰心在信中向小朋友發問:“扶持慰藉,是誰的責任?見此而不動心呵!空負了上天付與我們的一腔熱烈的愛!”(《通訊 十五》)冰心這種對弱小者與不幸者所表現的深切同情,充分説明了在這位女作家的心中,激蕩著何等熾熱的愛心和摯情。
再次,冰心散文中的抒情主人公具有很高的中國古代文學的修養,這種造詣直接形成她思維方式上的某些特色。她精通古代文學,能非常熟練地背誦大量古代詩詞,甚至養成這樣的習慣:對於眼前的景物人事,或心中的喜怒哀樂,常常會脫口而出地引用古代詩詞中的某些句子來表達她的感受,抒發她的情緒。冰心在《寄小讀者》裏曾對小朋友説:“願你們用心讀古人書,他們常在一定的環境中,説出你心中要説的話!”冰心的這種習慣還一直保持到她年老的時候。60年代她在一次學術報告中説:“我有時陪一些外國朋友出去遊覽,看見好景忽然想起一句好詩,我就想説我們中國有句好詩”。5這就是冰心思維方式上的顯著特點。在《寄小讀者》的二十九篇通訊裏,我們處處都可以看到冰心這種具有鮮明特色的感受事物的方式。在國內時,她路經泰山,就默誦起《詩經》裏的“高山仰止”的詩句;東近江南,她又想到龔自珍的“都道西湖清怨極,誰分這般濃福?”的詞。到了美國,她因病住進沙穰療養院,病中不能看書,她就在心裏默默地溫習著記憶中的許多詩詞,聊慰寂寞的時日。例如有一次她在病榻上聽著夜雨,就憶起“第一是難聽夜雨!天涯倦旅,此時心事良苦”“可惜流年,憂愁風雨”“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等等詩句。經過這一番詩意的撫摸,她本來“心中很惆悵的,現在已好些了”。冰心遠離祖國親人,鄉戀和離愁時時都在咬嚙著她的心。這樣,我國古代流傳下來的大量表現思鄉離別之苦的詩篇,就成為她綿綿愁緒的最好寄託,經常被她借用來表達自己悒鬱的情懷。例如她剛離開祖國,獨自在青天碧海的太平洋舟中,就常常想起“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的詩句。到了威爾斯利,在慰冰湖畔起了鄉思,就憶起左輔的“浪淘沙”,並把詞中的“鄉夢不曾休,惹甚閒愁”的句子刻在一石片上拋入湖心。當離愁不斷衝擊著她的心岸時,她就反復背誦著辛幼安的“少年不識愁滋味”這首詞,以此來撫慰痛苦的心靈。除了借用古代詩詞表達她的情緒外,在美國,她面對異邦的景物,想到自己的處境,也會常常“想起一句好詩”,用古代詩詞中所創造的意境去感受和印證。例如她遊覽一處名叫銀灣(Silver Bay)的風景區,就想起納蘭成德“盈盈從此隔銀灣,便無風雪也摧殘”之句。她在朦朧的曉風中,傾聽著療養院四週鳥雀的鳴叫,“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的詩句就自然地縈回于腦際。療養院生活除了看書遊山,就是與女伴談笑。對於這種處境她引用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和蘇東坡的“因病得閒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的詩句後説:“對我此時生活而言,直是一字不可移易!”冰心這種感受事物和抒發感情的方式,和我們民族的傳統有著密切的聯絡。正因為如此,《寄小讀者》和《往事》裏雖然有些篇章是敘寫在美國的見聞,但我們讀來卻明顯地感到,那都是一個中國人心目中的外國生活,正如果戈理所説,那是“用含有自己的民族要素的眼睛來看它”的。所以這類作品同樣也滲透著中國人的心理因素和感情色彩。
此外,冰心散文中的抒情主人公還具有十分鮮明的個性。她在《寄小讀者》裏談到美國女學生時説:“她們的性情也活潑好交,不過交情更浮泛一些,這些天然是‘西方的!’”冰心清楚地看到自己和“西方的”少女性情上的區別。外國少女大多性格活潑,感情浮泛,而冰心和她們不同,她的性格端重,感情深沉。在感情表達的方式上,她也不像外國少女那樣熱烈不羈,感情外露,而往往是呈現出一種溫柔、細膩、含蓄的形態。另一方面,冰心和當時我國的其他女作家也不同,在廬隱、淦女士的作品裏,愛情的旋律往往被表現得異常強勁有力,而冰心卻似乎羞于咏唱愛情之歌,在她早期的作品裏,只有傾訴對母親、對弟弟的摯愛,而沒有抒發過對於男女愛情的渴望,更沒有狂放的熱情與越軌的筆致。鬱達夫説:“我以為讀了冰心女士的作品,就能夠了解中國一切歷史上的才女的心情”。6這一評價的確道出了冰心鮮明的個性特徵。
這就是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冰心散文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也就是作者的“全身涌現于讀者之前”。這個形像是那樣的血肉豐滿,個性鮮明,栩栩如生。她的思維方式、感情形態以及性格都具有獨異的特徵。但是我們認為,這個形象所反映的又不僅僅是作者自己,她所蘊含的是更為深厚的社會意義和歷史內涵。她所抒發的反帝愛國的思想感情,“五四”時代的個性解放的願望,同樣也是廣大中國人民面對著帝國主義侵略和封建主義禁錮所迸發出來的內心要求,它深刻地反映了在特定歷史階段我們民族的共同的心理狀態。同時,這種心理狀態又是通過作家本人那種具有較強的家庭觀念,結合古代文學成果的表情達意的方式,以及富於東方才女式的素質等密切聯絡民族傳統的個性表現出來的。因此,冰心散文的抒情主人公所表達的特定時期的民族精神和民族心理,既浸透著鮮明的民族色彩,同時也煥發著五四時期強烈的時代精神。
三
冰心對於我國古代文學有很深的造詣。由於長期受到我們民族的優秀文化成果的哺育與陶冶,在潛移默化中她就逐漸形成了符合我們民族傳統的審美習慣。而當執筆寫作的時候,這種富有民族特色的審美習慣就會直接滲透進她的藝術創造活動裏。因此,雖然她早期的散文創作或多或少地也受到某些外國散文的影響,從形式上看同我國古代散文也很少有相似之處,但是在她的作品裏,人們依然可以看到,無論是藝術構思、藝術手法或是藝術語言,都深深地烙印著本民族藝術傳統影響的痕跡。
冰心的散文創作十分講究含蓄。她在《詩的女神》一詩中曾談到她心目中的詩神的特點是: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欲語又停留。前兩句指的是文學作品的感情色調,而“欲語又停留”則可以看做是指藝術表現上的含蓄不露。我們知道,在我國古代的文學藝術中,音樂要有弦外之音,繪畫要有畫外之意,文學也要“言有盡而意無窮”。含蓄,成為我們民族一種傳統的審美習慣,也成為文學藝術創作中的一項美學要求。冰心同樣也是把含蓄不露作為自己藝術追求的目標的。在散文創作中,她沒有把什麼話都直接傾訴出來,而是注意把全部感情凝聚在她所精心描繪的藝術形象或藝術畫面裏,讓讀者從中感受到它的深刻的內涵和悠遠的余味。《往事》第七篇寫一朵紅蓮亭亭地在綠葉中間開放,然而,越來越繁密的雨點把它打得左右欹斜。這時作者忽然看見紅蓮旁邊的一個大荷葉慢慢地傾側過來,正覆蓋在紅荷上面。雨勢雖不減退,但紅蓮卻安然無恙了。於是作者深受感動,她説:“母親呵!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詩人把她歌頌母愛的千言萬語,寄託在這雨荷的圖畫裏,因而讀者從這幅花卉畫所能感受到的,是比畫面本身更廣闊更豐富的境界。《往事 二》的第五篇,作者寫她在太平洋的船上,忽然聽説有風浪即將到來。她不但不緊張,反而感到一種無名的喜悅。風浪到來後,旅客們離開艙面,夥伴們停止歌唱,不少人都暈船嘔吐。但是詩人在大風巨浪的顛搖中並不暈船,而是從容地走上輪船的最高層,面對著風浪,乾脆放倒一個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面,傾聽四面的海潮聲。
這時她的心魂由激揚而寧靜,由快樂而莊嚴。這一切是為什麼呢?原來在出國前,作為航海家的父親曾對她説:“這番橫渡太平洋,你若暈船,不配作我的女兒!”經過這次風浪的試煉,她寫信告訴父親:“海已證明了我確是父親的女兒。”冰心對父親的愛以及對他的職業的敬重,正是通過這一富於詩情畫意的場景隱約透露出來的。在《雨雪時候的星辰》中,作者寫自己和病友在療養院裏,每晚都要凝視著天上熟識的星辰。然而連夜的雨雪,使她們一點星光都看不見了。向著漆黑的夜空尋找,她們終於看到了山徑上和松林中的點點燈火,就暫且把這些零亂的燈光當做天上的星星凝望,“於是雨雪寂寞之夜,也有了慰安了!”在生活中,只有從夜空中閃爍著的星星那裏才能尋求到些微的慰藉,這些被病魔糾纏著的女孩子,心中有著怎樣的寂寞與苦悶,讀者是完全可以想見的。從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冰心對母親的眷戀,對父親的摯愛,以及病中的寂寞,這種種情緒都不是訴諸直接的抒唱,而是蘊含在形象鮮明的藝術畫面裏。這樣,她的散文就創造了一種深沉、優美、洋溢著詩情的藝術意境,同時也煥發出極為動人的含蓄美。
冰心的散文創作還非常注意傳神。形神兼備,畫龍點睛,這同樣也是我們民族傳統的審美習慣和文藝創作的美學要求。在散文創作中,傳神包含著兩方面的意義。一是指藝術構思上要形散神不散,一是指在寫作時要善於抓住對象最具有特徵的神采。冰心的散文從表面看來都是比較“散”的。例如她在《寄小讀者》這些書信中,都是和小朋友無拘束地隨意而談,文字也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但是只要我們仔細研究就可以發現,她的每一封信都有一個中心,都有一條線把那些貌似零散的材料珍珠串連起來。這條線在不同的篇幅中不斷變化,有時是去國的離愁,有時是病中的寂寞,有時是對幼弱者的同情,有時是對軍閥混戰的不滿,有時是對父母的愛戀,有時是一點哲理的思考。由於每篇通訊中都有一個閃光的核心,它像磁鐵那樣吸引著全部材料,這就能夠取得形散神不散的效果。又如《往事 二》的第六篇,是記述作者在美國看月亮的情景的。農曆八月十四夜,冰心偶然間看見一輪明月,心上如同著了一鞭。這團*的月輪引起這位異鄉客“多看多歸思”的悵惘了。中秋這天,同學來邀去湖上泛舟,她因怕再見月亮心裏很緊張,然而泛舟時卻意外地天陰雲跡,月意杳然,她反而覺得高興。由於中秋夜逃過了月亮,十六夜就不再防備了,可是誰知當她偶然走訪一同學,卻猝不及防地被拉去看窗前的好月,而這夜的月色又給她惹來一次病。讀這篇作品最初的感受似只是一些關於月亮的散漫無章的敘寫,然而仔細品味,讀者就能傾聽到那流動於作品字裏行間的,是憂鬱的思鄉曲的旋律。這同樣也達到形散神不散的境界。另一方面,冰心的散文創作在對現實生活進行廣泛敘寫的同時,總還要注意捕捉和描繪生活對象的最具特徵的神采。這種神采,像畫龍的點睛,能夠賦予形象鮮活的生命;像集中光束的焦點,能夠讓讀者更分明地看到作者所描寫的對象的特徵。例如,大海是冰心談不完的話題,在《往事》第十四篇,她又決心和弟弟們來徹底談一談海,談海潮,海風,海舟,後來大家又一起把海的女神的性格特點概括為溫柔沉靜,超絕威嚴,神秘有容,虛懷廣博。這種擬人化的寫法同樣能把握住海的神采,給讀者留下鮮明的印象。在《到青龍橋去》這篇著名的散文裏,冰心一共寫了七個軍人,重點是描寫一個驗票的稽查員和一個有麻子的士兵。對這兩個下級軍士作者也沒有作巨細無遺的刻畫,而是注意抓住最具特徵的方面。如寫稽查員主要是寫他在三次查票時説的話,就把他的不徇私、顧大局的特點揭示出來。那個有麻子的士兵,沒説一句話,但他在接受查票和半途下車時的表情與動作,也就把他的守規矩、有禮貌的善良性格清晰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冰心的散文創作喜歡採用比興的手法。在我國文學中,以彼物比此物,或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詞,是從《詩經》以來就長期經常被採用的傳統手法。冰心在散文創作中運用了大量比喻,這就使文字更加具體化與形象化。值得注意的是,她所採用的喻體,大多是我國古代文學中經常用以作譬的形象,或者是富於民族特色的事物。例如她寫留學生到了國外,都好像成了“飄泊的風萍”;她説對美國匆匆遊覽過的地方的印象“都如過眼雲煙”;她寫自己旅居國外的心情“有如水的客愁,有如絲的鄉夢”;而她在沙穰療養院,“過的是花的生活,生長于光天化日之下,微風細雨之中。過的是鳥的生活,遊息于山巔水涯,寄身於上下左右空氣環圍的巢床裏。過的是水的生活,自在的潺潺流走。過的是雲的生活,隨意的裊裊卷舒。”這些文字裏所採用的喻體,諸如風萍、雲煙、花鳥、流水、蠶絲等,都是我國古代文學家經常用來描繪其境遇、心情、感受的形象。又如,她對美國綺色佳(Ithaca)這個地方的景色這樣寫道:“綺色佳真美!美處在深幽,喻人如隱士,喻季候如秋,喻花如菊。”她描寫月下的青山,“只能説是似娟娟的靜女,雖是照人的明艷,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她對小朋友説:“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嘗,要他針針見血!”上面這些被用作喻體的隱士,低眉垂袖、佩戴瓔珞的靜女,以及滾針氈等,都是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的;即使是菊花,亦原係我國所産,聞一多曾咏他是“四千年的華胄底名花。”善於選擇富有民族色彩的喻體,這是冰心運用比喻手法的鮮明特點。另一方面,冰心在散文創作中還經常採用興的手法。前面曾提到的《往事》第七篇:一片大荷葉在雨中覆蓋一朵盛開的紅蓮,引起詩人對於母愛的感興,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又如《寄小讀者》裏,作者寫她一次雪後遊山,在積雪中看見了七八朵大開的蒲公英,她發覺這平凡的草卉,竟與梅菊一樣的耐寒。粗俗平凡的蒲公英和高貴清華的菊花都引起她的愛憐,並由此而感悟到:“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長處,一人有一人的價值。”(《通訊十七》)再如,她在歸國的船上,面對著無邊的大海,又看到船旁譁然飛濺的浪花,這個景象也引起她的咏唱:“母親,你是大海,我只是剎那間濺躍的浪花,雖暫時在最低的空間上,幻出種種的閃光,而在最短的時間中,即又飛進母親的懷裏。”(《通訊二十八》)如果説,在冰心的散文作品裏,“比”的手法有時能賦予作者抽象的思想情緒以富有民族色彩的具體形象,那麼,“興”的手法則常常是一些具體的景物引起作者的聯想,啟發她進行某些哲理性的思索。如雨荷圖使她想到母愛,雪中蒲公英使她想到人的價值,大海與浪花使她想到母女的關係。這種從感性的生活現象出發的哲理性思考,同樣能讓讀者具體地深刻地理解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冰心在繼承我們民族傳統的比興手法方面,表現出一個優秀藝術家的可貴的創造性。
冰心的散文創作善於錘煉民族化的文學語言。她早在《元代的戲曲》一文裏對元曲的語言曾作了深入的研究。她指出,“不避駢律及疊句”、“不避俗字書語”、“善用形容字”是元曲語言的主要特點。她認為駢偶和疊句“在詩中散文中確有其美的價值”;採用俗語能“一洗貴族文學的積弊”;形容摹狀,“全得力於連綿字和形容詞”。她在論文的最後一部分還分析了元曲與新文學的關係,指出新文學作者應該學習元曲中運用白話的經驗,一是不必回避俗語,一是要善於融化舊詩詞。“以上兩端,元作家的自由氣派,大可傚法”7。我們認為,冰心在進行散文創作的時候,是有意識地學習元曲運用白話的經驗,並廣泛借鑒我國古代文學作品錘煉語言的某些技巧的。她的散文語言,無論是基本詞彙還是語法結構,都以現代漢語為主體,是一種十分清暢流利的白話文。同時她又善於採取多種多樣的方法來熔煉優美的文學語言:一、她大量採用了對偶與排比。這是漢字所能形成的獨有的形式美和節奏美。例如“繁星閃爍著,海波吟嘯著”,“花影在壁,花香在衣”,“碎雪和微雨在檐上,明月和星辰在欄旁”,“大雨初過,湖凈如鏡,山青如洗”等等。二、她適當插入一些俗語,使文字充滿機智又通俗易懂。如“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她稱讚小弟弟也能以笑話安慰母親“真是燈草也成了柱杖了”。三、她善於融化舊詩詞進入自己的文字。除了經常引用古代詩人的詩句外,她更多的是把他們的詩句加以變化剪裁,用來作為表情達意的語匯,從而使自己的語言色彩更加豐富。例如她的文字裏的“浮雲蔽日”、“山雨欲來”、“斜風細雨”、“柳暗花明”、“雨雪霏霏”等,都是把古詩句變化作自己的用語。又如她寫在冰雪中行走:“下樓微步雪林中曲折行來,偶然回顧,一身自冰玉叢中穿過,小樓一角,隱隱看見我的簾幕。雖然一般的高處不勝寒,而此瓊樓玉宇,竟在人間,而非天上。”這些文字很明顯是從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演化來的。四、她注意選用形容詞。例如寫長城:“亂山中的城頭上,暗淡飄忽的日光下,迎風獨立。四圍充滿了寂寞與荒涼。除了淺黃色一串的駱駝,從深黃色的山腳下,徐徐走過之外,一切都是單調的!”(《到青龍橋去》)由於準確地選擇了描繪色彩和氣氛的形容詞,一幅荒涼暗淡的長城風景畫就清晰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又如她寫山中落日:“四圍山色之中,這油然一碧的天空,充滿了一切。漫天匝地的斜陽,釀出西邊天際一兩抹的絳紅深紫,這顏色須臾萬變,而銀灰,而魚肚白,倏然間又轉成燦然的黃金。……”由於準確地選擇了形容詞,夕陽下落時的色彩變化被描寫得極為細緻,極為生動。五、她經常適當採用一些文言詞彙和文言句式。前面提到的例子中,就有不少是這類文字。總之,冰心散文的語言,在流暢的白話中融化進豐富多樣的成分,從而形成了一種耐人咀嚼的特殊風味。下面引用的一段文字,最能代表冰心散文的文學語言的特色。在《往事 二十》,作者這樣表示死後葬身海底的願望:
何如腳兒赤著,發兒松松的挽著,軀殼用縞白的輕綃裹著,放在一個空明瑩澈的水
晶棺裏。用紗燈和細樂,一葉扁舟,月白風清之夜,將這棺兒送到海上,在一片輓歌聲
中,輕輕的係下,葬在海波深處。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幾隻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紅燈,繞以清樂,一簇的停在波心。
何等悽清,何等蒼涼,又是何等的豪邁!
以萬頃滄波作墓田,又豈是人跡可到?即使專誠要來瞻禮,也只能下俯清波,遙遙
憑吊。
更何必以人間暫時的花朵,來娛悅海中永久的靈魂!看天上的亂星孤月,水面的晚
煙朝霞,聽海風夜奔,海波夜嘯。比新開的花,徐流的水,其壯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這段文字從整體看是白話文,但又寫得多姿多彩。如人間暫時的花朵,海中永久的靈魂;天上的亂星孤月,水面的晚煙朝霞;新開的花,徐流的水等是對偶。“何等悽清,何等蒼涼,又是何等的豪邁”是排比。又如“何如腳兒赤著,發兒松松的挽著,軀殼用縞白的輕綃裹著”這些文字留有元曲影響的痕跡。而像“一葉扁舟”、“月白風清”、“亂星孤月”等用語則是從古詩詞中變化來的。這段文字使用了大量單音詞和文言詞彙,而如“耀以紅燈,繞以清樂”“下俯清波,遙遙憑吊”“以萬頃滄波作墓田,又豈是人跡可到?”“其壯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等則都是採用文言句式。經過作家精心熔煉的這種文字,既有白話文的流利,又有文言文的凝煉,在當時曾被譽為“冰心體”而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而這也正是一種具有鮮明個性色彩的本民族的優美的文學語言。
含蓄的構思,傳神的刻畫,比興的手法,以及流利凝煉的文學語言,這是冰心富有民族特色的審美習慣在散文創作中的藝術表現。
以上幾個方面都是冰心早期散文所顯示的民族特色。冰心散文的民族化經驗深刻地啟示我們,作家的文學創作只有反映本民族的社會生活和社會心理,繼承本民族的藝術傳統,表達人民群眾的願望,符合他們長期形成的審美趣味和欣賞習慣,才能在本民族的文藝園地裏生根開花;同時,文學的民族特色又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不斷豐富與發展,不斷地變革與創新,因而它又無不烙上特定時代的印記,也只有這樣,文學作品才能保持不衰的生命力。冰心早期的散文,反映具有時代特點的民族生活;描繪富於時代色調的民族風光;揭示充溢著時代氣息的民族精神與民族心理;它在藝術上響應五四文學革命的號召,打破舊文學的格局,接受外國文學的影響,但又不拋棄本民族傳統藝術的審美習慣與手法,並努力提煉優美的民族語言。另一方面,冰心散文的民族化經驗還啟示我們,文學創作的民族化只有同作家的藝術個性緊密結合起來,它才能産生真正感人的藝術力量。冰心早期的散文,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歷,從描寫個人家庭的角度來表現民族生活變化的動向;從刻畫作家的自我形象來反映特定歷史階段的民族心理狀態;用獨有的“冰心體”的語言來抒寫民族生活與民族心理。這一切又使冰心早期散文達到民族風格與個人風格的統一,從而煥發出十分動人的藝術魅力。冰心早期散文創作在民族化方面的這些經驗,對於我們今天如何建設現代化、民族化的社會主義文學,無疑是可以提供有益的借鑒的。
1983年10月
(原載《文學評論》198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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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引自冰心同志給本文作者的信。
2 《一八四一年的俄國文學》,《別林斯基選集》第三卷第280頁。
3 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的第一封信。
4 冰心:《文藝叢談(二)》,載《小説月報》第12卷第4期。
5 冰心:《談點讀書與寫作的甘苦》,見《記事珠》第319頁。
6 鬱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 散文二集 導言》。
7 冰心:《元代的戲曲》,載1927年《燕京學報》創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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