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根 :綠藤掩映的窗口
央視國際 2004年02月26日 11:23
王炳根
冰心先生住在北京醫院,已有經年了。這期間,大致每隔半年,我便去醫院探望先生一次。或許,我想記下這位文壇泰斗在接近和度過100歲的時候、在將又邁進一個 新世紀的時刻,她所創造的生命奇跡?
北京醫院總是那麼的安靜,四週墻面的窗口,綠藤掩映,盛夏七月,室內也很清涼,不用空調,不用風扇,先生就靜靜地躺在床上,望著室內的高窗,高窗口時而伸進來的藤蔓,藤蔓的翠綠,先生在八十年代初曾寫過一篇很漂亮的散文《綠的歌》,她寫她坐汽車回到南方的故鄉,對綠的驚喜和感悟,綠是希望,綠是春光,綠也能帶來恬靜,病榻上的冰心,也許常常想起這些。有時也望著室內高高的天棚,數著天棚上鑲嵌的有細花圖案的天花板……
自從去年八月,因進食被噎肺部感染而引起發燒,醫院決定給先生插上鼻飼管,也就是説, 從那以後,先生的進食都必須是流質的通過管道直接進入胃中。這雖然消除了通過口腔進食 可能被噎可能受到感染的危險,但先生從此也就失去用餐時品味鹹淡酸甜的人生樂趣,並且 ,飼管插上後,有了依賴,再也就不能拔下,鼻孔裏始終得有條管道。先生雖然覺得很不舒 服,但還是接受了這個現實。也就是從那以後,先生一般不再會客,不再接受探視,更不接 待任何媒體的訪問。吳青説,媽媽活得太累太痛苦。
依然穿過醫院樓道靜靜的長廊,綠藤掩映、室內寧靜,先生依然躺在病床上,見到我們走近 ,微微地側過她的頭來。陳恕説,娘,我來了,還有福建的王炳根,來看您了。我靠近先生 ,向她老人家問好。她點頭示意,表示謝謝。隨即便轉向陳恕,很清楚地説出了“冰淇淋 ”三個字。陳恕會意,説,娘,帶來了,馬上給您喂。我在陳恕喂冰淇淋的時候,坐到先生 的床前,先生一口一口地吃著,咽食的速度很快,陳恕説,老人不怕冰,但怕燙,熱的東西 不愛吃,特別愛吃的是冰淇淋。陳恕告訴我,一般的冰淇淋糖分較高,而老人糖吃多了容易 脹氣,這是專門為老人準備的無糖冰淇淋。全北京也就那麼一家廠家,生産這種無糖冰 淇淋。很 快,一杯冰淇淋喂完,陳恕問,娘,還要嗎?先生點頭,示意還要。陳恕説,好,剛才是巧克力的,這回換吃香芋的。吃過冰淇淋的先生,精神顯得很好,臉色尤有紅嫩,我再近前,發現先生的頭髮細而柔軟,倍有 光澤,並且,在細嫩的白髮間,生出了不少黑黑的毛髮,猶如新生之嬰兒,或許,真是一種 生命的奇跡,出現在先生的身上?
陳恕説,娘,下回給您把假牙帶來,這樣,就可以吃西瓜了。先生肯定地説:“是!”
大夫來了,大夫站在床前,問,謝老,還認識我嗎?先生先是搖頭,説,不認得,繼而又説 , 您是大夫。大夫説,這就對了,我姓什麼,這回先生毫不猶豫地説,姓趙,趙大夫。我看了 一眼大夫胸前的名牌,果然姓趙。大夫説,最近謝老的情況不錯,認識人,前不久,她對所 有的人都叫小輝(小輝是以前的小保姆,照顧了老人兩年)。大夫轉而問道 ,“謝老,您剛才吃了 什麼?”先生説,“冰淇淋。”“什麼冰淇淋?”“巧克力的。”“好吃嗎?”“好吃!”大夫對我説,謝老有時會用英語回答,chocolate ice cream,好聽極了,有時,她的英語的發音比漢語的發音還清楚。
這時,我簡單地介紹了在福建長樂建立冰心文學館的情況,許多人前來參觀,從七八歲的小學生到七八十歲的老人,還有海外的專家和學者,他們都非常敬慕冰心,一些高層領導和著 名學者,都稱自己是冰心的“小讀者”。趙大夫聽後,風趣地説,謝老,您真是了不起啊, 可以説是很偉大。先生卻不停地搖頭,説,“不偉大。”……“也許有吧……有的人偉大。” 大夫又問,“這個偉大的人是誰呀?”先生先是説,不知道,停頓了一下,繼而説出一個人的名字:“周總理。”冰心曾説,周總理是世界第一位完人,在她的心目中,周總理永遠是偉大的。
趙大夫在作過例行的檢查後,俯身對先生説,謝老,您老要好好保重,您是我們國家的國 寶 。先生在聽了大夫的話後,我忽然發現,她的臉上露出了羞澀的紅暈,像謙虛的孩子那樣, 先是搖了搖頭,繼而輕聲地而卻是清楚地説:“最多只能算個家寶。”先生説過此話,含笑 瞄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小女婿陳恕。真是沒有想到,先生還是這樣的清醒和幽默。等到大家都 領會出了先生的意思之後,全都為老人的睿智與幽默樂了。
先生自從住院以來,請了一位專職保姆,進行全天候24小時的陪伴和護理,吃住都在醫院。 小輝是位河南的姑娘,來時只有18歲,前幾回探望先生,都是小輝在醫院陪伴。記得上一回 (1997年11月27日),小輝領我到醫院門前的花店買花,陪伴證讓給我用,她説,警衛都認得 她,不用證。趁著店員插花的時候,我與站在風地裏的小輝聊天,小輝説,姥姥常常會半夜 把 她叫醒,説難受,有時則是要和她説話,説説家裏的事情,説説讀了姥姥的什麼書。背上一 段她就特高興。小輝説,姥姥有時睡眠白天與黑夜會出現顛倒,白天睡多了,晚上就 不睡,就要説話,就説難受,很像我們家鄉哭夜的孩子……花籃插好後,數了數,五十幾朵 ,店主知道是送給冰心的,就按50朵計算,之後,還送了一張音樂賀年卡,祝冰心老人新年 快樂。小輝代我抱著花籃。果然,通過三道崗哨,警衛都沒有查看她的證件。小輝是前不久 才走的,走之前,她拉著老人的手説,姥姥,我要回家結婚了,姥姥可要送點東西給我?老 人很捨不得小輝走,但先生知道,結婚可是人生大事,説,給你 一千塊錢吧。小輝拿了一千元錢後,很快就走了,新來的保姆情況還不熟悉,吳青準備好了 送給她的衣服也來不及交給她,就走了。 接替小輝的小汪,安徽人,小汪也只有二十幾歲,但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丈夫也在北京打工。這回(1998年7月8日)來探望先生,就是小汪在醫院陪伴。小汪説,姥姥現在也認識她了 ,前幾在,都叫她小輝。小汪説,姥姥有時情緒不好,就會用手去拔鼻飼管,拔出來再插 進去,很難受。“有一天,姥姥趁我不注意把管子拔了,見了我,就像孩子做錯了事情一樣 ,説,我錯了,我不對,我不再拔了。後來她睡了,我出去一下,她又拔了,見我進來就連 忙認錯。我説,姥姥,您剛才是不是假睡?承認了,我就説,姥姥還拔 我就走了,我沒有盡到責任,醫院會批評我的。姥姥聽説我要走,連忙抓住我的手,説,她 不再拔了。你不能走。”而實際上,先生更多的時間是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眼睛望著窗外或 天花板,前一段時間,先生換到新裝修的病房,常常在床上安靜地數著天花板,橫的9塊, 豎的13塊,數了好多遍,一天,她問小汪,三九是多少,小汪故意逗她,説,姥姥,三九 二十一。先生聽後,説不對,説三九二十七、二加九是十一,一共是117塊。小汪就説,姥 姥,你是對的,很了不起,要爭取活到這 個歲數。先生就説,117歲,又説,我只要活100歲,還有兩年。先生也常給大夫説,讓我再 活兩年,就100歲了。在上一次與先生告別時,我對先生説,下一次再來看您。您爭取活他 個三個世紀。先生開始有些不解,説100歲。我説,是的,100歲也就是三個世紀。我説,1900年,嚴格意義上説是十九世紀最後一年,二十世紀我們走過了,到二十一世紀時,不就是 三個世紀哪!先生聽了開心地笑,並且豎起一大拇指,説:“不簡單。”
先生在醫院中,除了有專門的人員陪同,每日,家人也輪流來值班。先生的三個 孩子三家人 ,兒子吳平,大女兒吳冰,小女兒吳青,輪流來醫院照看,三天一輪,每週如此,每月如 此,每年如此,風霜雨雪,從無間斷。無論是兒子還是兒媳,是女兒還是女婿,是孫兒還是 外孫,對老人都是極為孝順,只有家人一走進病房,老人就像兒時的孩童見到親人般地, 會流露出某種自然與本真的天性,或提出要吃什麼,或告訴他們“難受”,“心裏難受”, 而更多的時候,是用慈祥的眼光看著他們,聽孩子講外面發生的事情,社會上的各種信息, 孩子們往往是邊和老人説話,邊為老人作撫摸或按摩,讓一直臥床的肌肉活動起來,以免萎 縮和壞死,有時,還讓老人坐上小推車,在醫院那寬敞的走廊上來回“散步”。陳恕説,老 人有時對新近的事情記不住,但對以前的事情尤其是童年生活,記得相當清楚,甚至連一些 兒歌童謠都能背出來。為了讓老人的大腦處於一種活動的狀態,不至老化,陳恕説,他們總 是儘量地和老人多説話,每天的新聞都講給她聽,這樣雖然她躺在病床上,還能和時代一道 前 進。比如朱基當總理,老人很關心,多次詢問新任總理的情況。鄧小平去世時,她也很清 醒,熟悉先生的人都知道,以她的高壽,老人曾寫過不少的很真摯很動情的悼念文章,比如 ,周總理,鄧穎超,葉聖陶,老舍,梁實秋等,這回卻不能為鄧小平寫一篇文章……
最令先生高興的是小女兒吳青前來陪伴,吳青一來,安靜的病房便充滿了生氣,吳青總會帶來許多新鮮的話題,總會逗娘樂,“小老鼠”——吳青開個頭,老人馬上接上——“上鍋臺 ”——“偷油吃”——“下不來”、“嘰裏咕嚕滾下來。”老人在念完這後一句時,還會雙 手張開,做了一個滾的動作,“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吳青打著拍子 ,老人和她合唱,一直唱到“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一直唱到老人的 眼角有了淚花。吳青説,媽媽就愛唱這首歌。先生平時就説過,我就喜歡我的小女兒,總會 設法給娘帶來歡樂。有一回輪到吳青一家值班,先生希望是吳青來,小汪則認為是陳恕來, 兩人為此還打了賭。後來,陳恕來了,先生算是輸家了,小汪就問,姥姥,剛才我們打賭, 是你輸了吧。沒想到先生神秘一笑,説,不記得了。當陳恕很細心地喂她冰淇淋時,先生忽 有驚人之語:“我這個女婿比女兒還好!”熟悉冰心的人都知道,此話有“典”:吳青當選 為北京市人民代表後,在家照顧老人的時間少了,冰心就風趣地説,吳青是人民代表,我不 是人民 ,她不為我服務,還是陳恕好。
一般而言,老人興奮的情緒不會持續太久,有時,她需要休息,閉上眼睛,小憩一會,如有客人在場,則會堅持睜開眼睛,以保持應有的禮貌。先生一生總是唸唸不忘為社會為國家做 事,只要不是躺在病床上,只要還能握筆,哪怕是為人題個字,在贈送的著作上簽個名…… 先生也許認為,現在所能做到的就是堅持將眼睛睜開,和愛她的人説説話。這一切對一位百 歲老人來説,是一種可貴的品格,一種堅毅的精神!也許是基於這種品格和精神,先生有時 會表現出某種莫名的煩躁,“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住院的先生常常被這四個字糾纏著 ,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個問題怎麼辦,哪件事怎麼辦,她或許只是用這種提問的方式錶示了她 的 不安。於是,大夫安慰她,家人安慰她,我也曾安慰她,説,沒有什麼怎麼辦,慢慢來,就 會好的。先生看到你真誠的安 慰,點點頭,也就平靜了下來。但有時,則會出現更加的情緒,“我要死了!”“該死了!” 聲音很是蒼涼。死,對於先生來説,並不是一個忌諱的話題,先生在她的文章中,多次談到 死,就像談論回家一樣,“老而不死是為賊”,先生多次引用古人這句話,並且幽默 地要請一位篆刻家為她刻一枚“是為賊”的閒印。但是,這句話在這空曠的病房,還是顯得 特別 的悲涼。望著窗外灑進的夕陽,陳恕説,我們不講這個話了,不是説好了要活到100歲麼, 不是説好了還要等著鋼鋼回來看您麼?
先生説,我不説了。先生的聲音依然蒼老。
先生也望著窗外,綠色的藤蔓在夕陽中透出晶瑩之光。
近年來,先生在醫院裏總是以堅強的毅力與疾病作鬥爭,老人無法清楚地表達她的病痛,甚至哪兒有些許的不舒服,總是籠 統地用難受或心裏難受來表達。在這種情況下,家人總是安慰老人,説,不難受,捏捏,給 你做做按摩就好了。老人有時就在這種安慰聲中,在家人的捏拉按摩中,平靜了下來。有時 則不行,得要大夫來,或數脈搏,或聽心跳,或量血壓,或做心電圖,等這一切做過,大夫 確診沒有異常,便告訴老人説,謝老,沒有什麼問題,好好休息吧。陳恕説,老人就聽大夫 的。但後來護士托了一隻盤子進來,是來採血的,先生見之,本能地側過頭去,將那邊的耳朵藏在枕頭裏,像是要躲過什麼。護士過來,哄她,謝老,你看這是什麼?待先生注意力轉移時,採血的針已在先生的耳上紮下了,先生一驚,護士連説,好了好了,並已輕巧地取了血樣。等護士走後,我坐到先生的身旁,先生兩隻手背扎滿了針眼,皮膚都變黑了。只有那 兩隻象徵福相的大耳朵,依然血脈清晰,紅艷如初……
每回來醫院,我就坐在先生床前的沙發上,一坐兩三小時,聽先生説話,和先生説話,時或望著綠藤掩映的窗口,想著先生對綠的禮讚與嚮往。
(原載上海《文學報》1998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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