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潔 :心如明鏡臺
------——我印象中的冰心同志
央視國際 2004年02月26日 11:22
張 潔
從我認識她的那天起,我就想著,早晚有一天,我要寫一寫以真、善、美的情操教育了幾代人的冰心同志。我母親讀過她的書,我讀過她的書,我女兒讀過她的書,想 必我女兒的女兒也會讀她的書。
然而我始終未能動筆。
因為,你能將大海裝進一隻瓶子裏去麼?
從南海石油基地回來以後,我的身體似乎更壞了,時時擔心自己會突然垮臺,加上馮牧同志出於對冰心同志的敬重,幾次親自催稿,並且嚇唬我説:“你要是説話不算話,咱們就絕交 了。” 絕交我倒不怕。除了參加外事活動,有關部門安排我到他那裏去搭順路車外,馮牧同志和我本沒有什麼交情,他家的座上賓可輪不上我。倒是《中國作家》的幾位編輯同志,與我交情 甚篤,在我困難的時候,給過我不少幫助。如此這般,我怎能對不起他們呢?
我沒有能耐將大海裝進瓶子裏去,但是否可將幾滴海水裝進瓶子裏去呢?
頭天約好了,第二天上午去“採訪”冰心同志。
“採訪”這個詞兒,用在我們之間有點古怪,甚至還顯得有些可笑。我永遠不能想象出掏出 個小本子記,而她從下地伊始,歷數到現在。
我住的地方離她的住所很近,常常在散步的時候,便順腳走到她那裏去了。
特別在前兩年,我的日子過得那麼艱難,難得幾乎支撐不住,難得那麼孤苦。到她那裏坐上一會兒,心裏就會好過一點。幫我渡過精神和情感上的危機的,並不是她的同情和安慰,而 是她的智慧。
我很少從她口中聽到那些空泛的同情話,也許她感到那些東西嘛事不頂。
我們隨意地閒聊著。山南海北。談話之中,她有時會停下話頭,拍拍我的臉頰,我也會突然抓到一句使我神經為之一震的醒世之言。這一震之後,總會從我身上抖落掉一點什麼玩藝兒 ,頓時感到輕鬆一些。當然過後還會有所反復,不過那句話卻跑不了啦,它已經成了我的“ 本”,人們輕易是不會豁出自己的“本”的。
聊完之後,還要蹭一頓飯再走。
她親自為每一個人布菜。看著她那雙舉箸布菜的手,我總會浮想聯翩。不像一般女人的手那樣豐腴、光滑、細膩、柔軟、纖巧。她的手有很多皺褶、筋絡突現、佈滿在結實的手背和手 指上。從這手上,似乎也可以看出她的一些性格。
三十六年前,《關於女人》一書初版時的《抄書代序》以及後記,再版時的《再版自序》雖然是以角色面目出現的,但也可以揣摩出她對世事的那種捭闔縱橫、渾灑自如的態度。至於 此書出版後的趣聞軼事,就更加顯出她性格的神采。當時編輯先生勸他仍用“冰心”的筆名 發表,擔心“男士”這一筆名不會引起讀者的注意。她答,可以用一個引人注意題目。因為 “女”字總是引人注意,集子便定名為《關於女人》。
該書確如趙樸初先生所雲:
示現善男子
謳歌善女人
荒山呈忠骨
大筆見冰心
能會琴中趣
難分月與雲
愛而能不戀
低首禮觀音
在讀者中引起了廣泛的興趣和注意。當時的美國文藝雜誌,還稱譽《關於女人》 為:“The Bestseller CningRing”。
人們紛紛猜測,作者是誰?更有人當面詢問冰心同志,她卻一律推在北京大學陳岱孫教授的身上:“四十多歲,又有名氣,又沒結婚嘛。”
陳岱孫教授便説:“你幹嘛往我身上栽呢?”
大家一笑。
陳岱孫教授早年便與冰心同志相識,常當兄長的角色。1923年冰心同志在美國讀書時,哈佛大學圖書館還不讓女人進去讀書。冰心同志便徑直去哈佛大學圖書館樓上,到該校為研究生 所設的讀書間去找陳岱孫教授,請他代為借閱她需要的書刊。
冰心同志如中國許多有肝腸、有血性的知識分子一樣,喜愛龔自珍先生的詩文。平時多摘其中之警句于冊。1925年,還在美國讀書時期,冰心同志選出其中兩句,寄回中國,托堂兄請 人書錄。堂兄請的恰恰是對龔自珍極為推重的梁啟超先生。
現在這兩句詩仍高懸在冰心同志的客廳裏:
冰心女士集定庵句索書
世上滄桑心事定
胸中海岳夢中飛
乙醜閏浴佛日梁啟超
到1985年,這紙上的墨跡整整六十年了。回首這六十的歲月,風風雨雨。兩句詩 文,一如當初集之以言志一樣,成為冰心同志六十年生涯的寫照。
反右鬥爭期間,吳文藻先生被打成右派。對這一令人悚然、慘然、憤然的打擊,冰心同志輕描淡寫。“我一看被打成右派的人,全是素日我所敬重的人,便覺得右派倒也沒什麼不好, 若是被打右派的人,都是什麼貪污犯,或是其他什麼品格低下的人,我倒要犯愁了。”
“文化大革命”期間,冰心同志被強加上許多罪名。她以洞幽察微的眼力,看出江青想把她 和周總理聯絡起來的陰險目的。早在日本期間,冰心同志和周總理便有聯絡。不只是她一個 人,而是一大批人和周總理有聯絡。不管造反派如何拳打腳踢,她始終緘口不言,比我們有 些好翻來覆去的同志,表現了更高的原則精神。
她自由地、自信地活著,什麼也不能影響她的情緒,我覺得這才是由“必然王國”到了“ 自 由王國”,徹底地超脫了世俗的羈絆。我從她身上才感到,自由並不是別人給予的,而是自 己賦予自己的。
1979年文代會時,我恰和她同在中直小組。在一次預備會後,主持會議的同志宣佈:“現在 散會。黨員同志請留下。”
我一向對這句“黨員同志留下”極其敏感。
自我十幾年前申請入黨以來,在大大小小的會議上,上百次地聽到過“黨員同志請留下來” 的安排。我不知別人——比方説,一直追求共産主義的理想,而又多年尚未解決組織問題的 同志——做何感想,我總是羞愧得無地自容,極為尷尬地從留下的黨員同志面前離開會場。 雖 然我多次為這羞愧,檢查過“入黨動機不純”的缺點,卻終不能明白何以羞愧就是動機不純 。但人們既是這樣説,我便只好這樣地信以為真。只是檢討過後,再聽見這樣的安排,我仍 羞愧。我敢斷定,做出這種安排的同志,肯定別無他想,這只不過是我那不純的動機在作怪 。等我成為黨員之後,我才知道,這不過是給黨員同志留下更多、更高、更嚴格的要求而已 。
那次,也如往常一樣,我偷眼瞧了瞧起身離座的非黨人士。寥如晨星。
我一面為文藝界有這許多的無産階級先鋒戰士而自豪,一面也為自己不是這先鋒隊裏的一員而羞愧萬分,頓時覺得比人矮了一截。這時,坐在我身旁的冰心同志也站了起來,輕輕地握 著我的手説:“我們走吧。”
我傍依在她的身旁,好像她那矮小瘦弱的身軀,可以遮擋住我那長在比她高出一個半腦袋上 的面孔。這景象如同兒時遇到令我膽怯、羞愧的事情,便在母親的身後藏起自己的面孔一樣 。
我不但常在她那裏蹭飯,還經常帶走一件她送我的禮物。臨走時,還總叮嚀我先去上一次廁所,好像我要走長路、出遠門。
記得八二年我生日的那一天,她送我一塊菊形的黃銅鎮紙,上面係著金紅色的絲條,放在深藍色的絲絨盒子裏。盒蓋裏面的白色軟緞上寫著:送給張潔生日紀念。冰心。下面是年、月 、日。
這是我有生以來收到的惟一一件生日禮物。不論在我年輕戀愛的時候,或是結婚以後,從沒有人送過我一件生日禮物,更不要説在我困難的時候,有那麼一個親愛者與我同舟共濟了。 就是這樣,在我身後,居然總是跟著那麼一大堆駭人聽聞的“戀愛故事”。
320路公共汽車照例是擁擠的。我像往常那樣一面信步向她的住所走去,一面想著那些不斷將我編入各種故事的人們。
一進房門,我便把我在路上想的這些事情告訴了她。
她沉思了一會兒,説:“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是啊,活該我倒楣。
她接著説:“我年輕的時候,母親告誡我不要嫁給一個海軍。因為我父親是海軍,他們總 是會少離多。父親又告誡我不可嫁給官場中的人,因為他當了一輩子的官,受了一輩子的氣 。而我決心不嫁給文藝界的人,兩個人同在一個圈子裏,會有很多矛盾。而我又很看重家庭 。” 吳青養的波斯貓不斷地跳到桌子上來,用爪子在糖盒裏撓來撓去,好像要挑一塊糖吃,或是給我挑一塊糖吃。
“你會吃糖嗎?”她問它,並且撫摸著它的腦袋。
我把糖盒蓋上了。
“前幾天剛剛帶它去散步,和人談話時,轉眼之間,它就跑沒影了。全家老小齊動員,找了 一夜也沒找著。我還寫了一張‘尋貓’啟事貼到大院門口。剛剛他們不會寫毛筆字,一連寫 了幾張都不行。圓珠筆寫字寫不大啊,往那兒一貼,誰看得見。第二天早上出門一瞧,它從 樓對面的草叢裏鑽出來了,渾身粘的都是草葉。”
我想她一定為這貓整夜沒有合眼,又一定為它掉眼淚來著。幾個月以前,它自己撞倒了一件大理石的擺設,把尾巴砸傷了。“娘都哭了。”吳青對我説。
“我活得好累。”我説。“有些會不參加不好,都是很熟的部門召開的。去吧,我真發怵。 參加會的人那麼多,我這個人的腦子又只有一根弦。於是便有握手沒握到,鞠躬沒鞠到,點 頭沒點到的情況發生。這就會招來一大堆責難。我不得不到處點頭、鞠躬、握手,這麼一來 人家又會有別的説頭。難不難?還有,誰的氣都得受。前幾個月有個刊物的編輯,一定要我 寫一篇什麼學的文章,他以為能寫幾篇小説的人,天下的文章都該會寫,我哪懂那個什麼 學呀,那是 先生的課題。只好婉言謝絕,結果招他來信一頓臭罵。而且在徵訂刊物的 時候,居然在廣告上寫道:‘著名女作家張潔將撰文談 ’,與他原來給我的那個什 麼學的題目滿擰,但照例是我答不出的一個題目。隨後寄來一張廣告,不附片紙只言,好似 最後通牒。我為了這刊物得以向讀者交待,或者不如説為了使這位編輯得以向刊物交待,我 不得不違心地寫我根本不會寫的文章,幹那誤人子弟的勾當。”
“我也碰見過這樣的事情。”她説。“只不過我不把它當回事就是了。反正我對人無所求, 人家愛怎麼説都行。凡是和我相熟的人都了解,我根本不傲慢。”
“是的,您能脫俗,而我終不能免俗。”我是有所求的,我渴望著人人的一個“好”字。 我明知這是不可能的,我明知一個人人都説好的人,可能就不那麼好。
我繼續念著自己的“苦經”。直至吳青回來了,我才發現已經十二點了。
“在這兒吃飯吧。”
“不吃了,我牙痛,吃不下。”
“那就給你煮碗掛麵,再臥個雞蛋。”説畢,她親自吩咐阿姨,麵條裏放白菜還是放菠菜; 放不放排骨湯;雞蛋臥得嫩一點還是老一點。
“你知道嗎,咪咪丟了一個晚上……”吳青説。
“我知道。娘剛才告訴我了。”
“娘都哭了”吳青笑著説。
我剛才沒猜錯。
吃過午飯,又拿來一隻瓷花瓶兒讓我帶上。
我給自己下臺階。“連吃還帶拿,像話嘛。”
她們堅持要我帶上,我只好從命。出了大門我才想起,我把採訪的事兒,忘到腦勺後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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