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笛 心 :冰 心 幹 媽
央視國際 2004年02月26日 11:18
〔美國〕笛 心
我常常走到客廳,讀看這幅1984年冰心乾媽寫給我的一幅字,超逸挺拔的字 ,一個個有寸把大。讀著看著,我似乎就看到了一個纖細如蘭,素雅如玉,懷著愛和同情的 身影,撒種,開花,走在佈滿荊棘的中國的路上的冰心。
認冰心為乾媽,是在抗戰剛勝利後的南京,離今40多年,幾近半個世紀光景。認了乾媽沒多少年,中國的內亂、混亂、遷移、飄零,就把我們分隔天各一方,不通音訊,不知死活。19 83年與1984年再相見時,乾媽冰心已白髮蒼蒼,乾女兒也已白茫茫了。歲月把我能和冰心幹 媽相處相會的日子,切去了最好的大半輩子啊!
抗日戰爭時期,母親為了讓父親逃到大後方而無家累之憂,帶了我們孩子陪祖父母住淪陷區江蘇常熟。勝利後都團聚在南京時,我們才重見到父輩的朋友,抗日時他們全家在大後方, 勝利後歌舞昇平的南京,是我們兩家相見的地方。
我記得清楚極了,那個特別的星期六下午。我從住讀的中大附中回家。母親在樓上大睡房中聽到我上樓的腳步聲就喚叫我的名字,並説“快來,來幫我拔白頭髮!”母親正坐在梳妝檯 前梳頭髮呢!只有40來歲左右的母親,在我看來,仍是一頭烏黑的髮絲,哪有白髮。“你幫 我找找看。”母親把髮絲散開來。客房門開,走進一位身材纖細的女客,母親忙叫我喚一聲 “吳伯母。”女客微笑地説:“我也常叫我的女兒幫我找白頭髮呢!”她轉向母親道“我的 白頭髮可比你的多。全藏在我的黑頭髮裏呢!”
這位出現在我們南京頤和路五號家中的女客,有著一雙深沉明亮的大眼,她的形象,是如此的超俗與不凡,和一切我所見到過的女士們不一樣,我禁不住看了又看,靜靜地不出一言, 她 穿著一件尼旗袍,深灰色的底子上散著極其細小,比小雨點還細的點子,點子上有著些微的 藍 色白色和幾乎看不清的暗紅色彩,把素靜的深灰綴得像散有繁星的冬日夜空,隱約中好似靜 中有動,黑黑的直髮,捲起了一個髻,落在耳後頸間,白白的膚色,愈發把兩隻大眼睛 映得像湖般清晰,這湖,似有藍天綠蔭倒影的湖,不是尋常的湖,對了,是有靈氣的湖。
既中國又西方
洋溢中西文化之美
浴室白色毛巾架上,晾著兩條半透明的長長的襪形的東西,一定是這位女客 吳伯 母的;我暗地問母親,才知道是美國新出産的尼龍襪,那時叫做玻璃絲襪。這位像中國蘭的 文靜的女客真奇怪,她既中國又西方,洋溢著中西方文化之美的一個人。她的説話的音色很 美,和我母親一樣,是帶著陽光,十分明亮而悅耳的聲音,這聲音中還帶著正氣浩然似的。 我心中馬上就很喜歡她,也有一點怕她。我喜歡她的超然的典雅和善,怕她的兩隻智慧大眼 一看就看出我不是個能言善道而十分靈巧的女孩子。聽説她來南京開會,蔣總統夫人宋美齡 女士要邀請她去相見,她是一位知名的作家冰心。
記不清哪一天開始冰心成了我的乾媽,吳文藻伯伯成了我的乾爹,也許是幼年在淪陷區環境的影響。我十分害羞內向,對改口稱乾爹媽都有不好意思的困難,在南京家中飯廳的圓桌旁 ,冰心曾打趣逗我道:“不好意思叫乾爹媽?哼,我還喜歡你做我的媳婦呢!”大吃一驚的我 , 連忙硬了頭皮喚乾爹媽,心中不禁暗自想,這麼藹愛文靜高雅的乾媽,竟怎會如此逗人打趣 !原來乾媽冰心是極其風趣的人,口才之好,是出眾的。
在南京時見到的乾爹,個子十分高,方形的臉,嚴肅莊重,不多説話,有著學者的風度,記憶中特別清楚的,是乾爹刮過鬍子的兩頰,好似有著一抹青山隱隱的淺青色。冰心乾媽和她 的小女兒,那時已會滿口英語,梳著兩雙小辮子活潑蹦跳的吳青,來我們家的次數較多,幹 爹的次數較少,在我那時的心中,乾媽冰心像一株白色潔麗的蘭,而乾爹卻像一棵高高瘦瘦 沉默的大青松。
冰心乾媽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是一隻紅色小型的玻璃皮包,是自美國帶回,給小孩子挂用的,上面寫了我的名字,並有“乾媽冰心贈”的字行,初三年級班上演話劇時我登臺時用過一 次 ,同學看到了冰心的字跡,大家搶去傳看,把字都摸得模糊了,我後來一直珍藏在箱中,從沒用,帶到了台灣去。
班上有少數同學,知道冰心是我乾媽後,便打趣硬説我的作文是冰心體,一定是乾媽教的。 我那時讀過冰心乾媽的詩與文,但卻沒去尋讀所有她的作品,我這由淪陷插班入學的學生, 英文比同班的少讀了兩年,只感到功課壓力很重,不敢花時間讀課外書籍。小學時暑假祖父 教我們讀些論語,母親教我們背背古文觀止,時新文學方面的書籍有閒來讀看時,是離開南 京之後,可是,乾媽冰心的書著,在台灣有長長的時期是等於“禁書”,書店中找不著,等 我能找到冰心乾媽的書時,卻是在美國大學的圖書館裏!
她的詩與文是博物館裏潤潔透明的中國玉
在南京時,有一回,冰心乾媽送我回學校,到了中大附中的校門口,她堅持 要到 我宿舍看看再走。那天,為時還早,同學們都還沒回校,當我們步出女生宿舍時,兼任舍監 的張老師突然出現,和氣地和我們打了個招呼,我陪乾媽一路黃泥雜石走經小河,飯廳,拐 向校門去。當我步歸宿舍,張老師滿臉好奇地問我:“剛才送你回校的是誰呀?”我説:“ 是我乾媽”。“你乾媽是不是謝冰心!”我點點頭。張老師大聲地懊惱我:“你怎麼不介紹 呢?介紹了我就能多和她説些話了。我喜歡她的作品,啊,太可惜了,你怎麼不懂得介紹呢? ” 我也懊惱之至,怎麼自己不知道介紹呢!張老師是喜愛冰心詩文的早年讀者。至今,新加坡 ,印尼、南洋一帶的華僑學生中,都有冰心的廣大讀者群。許多冰心的詩與文,是滿著愛心 、智慧、雋永而典雅的詩與文。她溫婉的氣質中閃著靈氣與剛毅,樸素的筆調中有深度與 超 然,有似平常的字句裏飛躍著不平凡,她的詩與文,不是物欲社會中鑲金的五顏六色的寶石 ,而是博物館裏潤潔透明的中國玉!
好似一個近秋的季節,父親、母親、我和乾爹媽一起去玄武湖划船,湖中荷葉半綠半枯,長得仍然很高。大人們説著談著,我只注意到那晚的月亮很白很亮,映在湖水中有一股淒涼, 風漸漸地起了,我心中納悶著,怎麼哥哥弟弟沒有一道來,而又這麼晚還在外頭劃起船來 ?原來,從玄武湖,我們要去火車站,乾爹將有遠行。原本白而亮玄武湖上的月,到了火車 站月臺望去,卻成了模模糊糊黃黃的一塊餅了,火車的白煙飄起,車笛聲起,冰心乾媽摟著 我話別,我才驚覺怎麼乾媽也走!母親直笑道:“傻孩子,乾爹走,乾媽當然一塊兒走。” 接著叮囑乾媽保重身體,不要著涼,冰心乾媽俯身吻了我,就被扶上火車。駛離南京,那大 約是1946年,冰心全家赴日本那年。
南京火車站上的揮別,竟成了我父母親與至交永生的分別,對我,則是三分之一世紀和冰心乾媽與文藻乾爹的分離。成千萬的中國老百姓,由中國政治殘流造成的生離死別,經歷了比 我 更多更深的苦難,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來哀惜惋嘆這些一去不返不能與乾爹媽聊聲相處 的時光了?
發夾別針,暗示與至交永生分別
我家隨父親的新職,于1948年搬到台灣去。漸漸的和在日本的乾爹媽失去音 訊。在我獲得美國學校獎學金意外的赴美求學前,卻突然收到冰心乾媽託人由日本帶送我的 一雙發夾,和送母親的一雙別針。母親拿著別針,敏感起來,説不太好,別針中有“別”字 ,會不會有“別離”的暗示呢?我到美國後和冰心乾媽通信,她在淺藍色的郵件中,曾有一 段話使我當時並不能懂得,還有點感到驚異。大意是説不要因為美國同學和老師待你好, 就以為美國人民對中國人民好,或美國對中國好,私人的友情是私人的,國家與國家的友情 是不久存的(或是不存在的——這點,我記不清了)。不久,就再沒信來了。後來,才知曉他 們離開了日本,千辛萬苦,轉道香港,退辭了美國耶魯大學給乾爹的聘書,而回到那令千萬 人魂牽夢回的錦繡山河中去了。母親早先對別針的預感,果然成真。
文革期間,傳出冰心遇難的謠言。母親落淚,海外人士,難過惋惜,台北報章都有過悼冰心的文章出現。一年,我路經波士頓,特別一人去哈佛大學,奔向燕京圖書館,在排列著冰心 著 作的書架旁,我靜立著,撫看著書,心情的悲沉, 使我禁不住低喚“乾媽,您活在這兒!您在哈佛圖書館中!”
那些年,海外與臺港報上,登載著無數橫行在大陸無法無天的故事。叫海外華僑難以相信而誤以為宣傳呢!但那些惡劣悲慘的事件,後來證明,卻全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是中國人當政 ,自己殘害自己同胞的血淋淋的羞恥史。海外許多人都忍不住問,中國人的民族性中,會有 如此惡劣的性根嗎?
往後,才漸漸聽説,冰心全家在文革中被批鬥過,乾爹吳文藻教授早曾被打成右派,冰心乾媽在1966年8月被指為“黑幫”,被稱為“反動學術權威”,住進作協的“牛棚”,一家人 ,被分隔在八個地方。當1983年我與乾爹媽再相見時,我不敢多問起文革,不敢多提到當年 ,深恐怕觸到老人家過去的傷痕,想想,文革時的乾爹媽已是六七十歲的人了,平平白白, 無緣無故,和其他中國的老百姓一樣,受苦受難,在黑暗中忍著。不平啊不平!我為他們全 家抱不平!為受苦受難的中國老百姓抱不平!中國的老百姓,在自己的國土上,為何會受到比 流浪在異國的中國人更多更大的苦難與折磨啊!我開始了解,為何世世代代,總有流浪落根 在異國的中國人,美國、歐洲、印尼、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都散佈著流著中國祖先的血 的中國人、華人。他們與他們祖先的流浪或移植,都是迫不得已的啊!
我弟弟大邦,在1979年,隨美國旅遊團去北京時,打聽出冰心乾媽家的地址,去探望了他們 。乾媽送了一本她的書給我,由大邦弟帶回美國。大邦弟告訴了我們乾媽全家的情況:兩個女兒是出名的英文教授,兒子是建築師,均已成家,全在北京,“你的乾媽冰心的眼睛很特 別 ,發亮的,像是藍色的眼睛,非常漂亮,像洋娃娃的眼睛!”弟弟大邦興奮地形容著,卻又 加強語調:“姐姐,你心中要有準備,你乾媽冰心在那邊環境中生活了這麼多年,她並沒有 動搖她的信仰,她還是有信心與理想,堅信著中國前途的光明。她還是天真與年輕!”
高知樓內,道道地地的中國老者模樣
為了能去北京看望冰心乾媽,在幹妹妹吳青的鼓勵下,我偕女兒淩丹,于198 3年夏,參加了觀光團去大陸。抵北京後第二天中午,我和女兒就脫團,搭車去中央民族學 院門口,進了民族學院,步行了相當長的一段路,東問西問,才找到家屬宿舍高知樓。走上 水泥的樓梯,找到公寓的號碼,一陣紅燒牛肉香撲鼻,乾媽電話中叫我們吃了晚飯再回旅社 ,這一定是要招待我們的好菜呢!高知樓內的乾媽乾爹,當然和我記憶書頁中南京火車 站上的模樣不全相似了。冰心乾媽的發,已成灰白,剪短了直梳在耳後,纖細的身子,穿 著一件淡藍的布衫,一條黑褲,道道地地中國老者的衣著,手旁扶著一根木手杖。她的眼睛 ,明亮如湖,閃著不尋常的光,清脆美麗的聲音,一若往昔。乾爹身著白襯衫,灰布西裝褲 ,沉靜少言,較以前瘦弱多了,但仍像一株高瘦的松樹,蒼白的兩頰,已不呈壯年時代青山 隱隱的一抹鬍鬚根了,冰心乾媽談笑風生,乾爹偶而面露笑意,幹妹妹吳冰全家晚上全來了 ,我們圍坐在窗前方形的餐桌上共進晚餐。有一盆菜,西紅柿片(切片的番茄),喚起我童年 時母親給我們吃它的回憶。
離北京前,我再想看看冰心乾媽,打電話去問:“能不能于晚上九點之後去?會不會太晚?” “不會太晚,儘管來!”童年好友吳希如大夫陪我前去。冰心乾媽送我兩本書,並早在書上 圈出要我先讀的幾篇文章,並鼓勵我除新詩外多寫散文。
第二年夏,應冰心乾媽之邀,我飛到北京,在冰心乾媽家中過了近一個月舒暢無憂、自由而無責任的生活,這是我和冰心乾媽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也是我一生難忘的一段日子。那晚 ,兩位幹妹妹去飛機場接了我,抵乾媽家時已是半夜,冰心乾媽躺在臥室還醒著,暗中摟吻 了我面頰才入睡。幹妹妹道:“娘一興奮就睡不著呢!”乾媽仍然是個敏感易失眠的文人。 第二天清晨,冰心乾媽來到我室中,扶著手杖,為我蓋被,看望了多次。越洋的時差,使我 睏倦不堪,朦朧中知冰心乾媽扶著拐杖在我床旁,而萬斤重的眼皮卻無法開啟。我突然成了 個大孩子,沐浴在乾媽冰心全家的愛護中。窗外傳來中國早上的雞鳴聲,一若往昔童年聽到 的雞鳴,三分之一世紀,在這片刻,似乎並沒曾溜走溜光,乾媽冰心和我俱沒曾老去!
為鼓勵年輕作家為文化交流,付出自我
每晨,冰心乾媽全家一大早就起床。冰心乾媽第一件事是登記賬目,處理家 中買菜等費用的開支,指點家中事務後,六點半左右進早餐。早餐每日有雞蛋、牛奶、麵包 、稀飯、醬瓜等。食量若雀的乾爹乾媽,吃得少極了。早飯後,休息少許。乾爹乾媽就面對 面,各自坐在臥室中臨窗而置的兩張大書桌旁。各自看書、寫信、研究、寫作等等。中飯後 ,短短的午睡後,乾媽接見一批批求見的客人——國內的、國外的、年輕的、老的。她總是 不厭其煩的,平易近人,和來訪的人談著。她女兒女婿在家時就會示意冰心乾媽別談得太累 ,客人往往都捨不得離去。我怕冰心乾媽會客傷神,曾信口而道:“乾媽,您已年長,大可 以挂個‘謝絕來訪’的牌子,不讓人來佔您的時間,傷您的神了,説話陪客也很勞累的啊! ”而冰心乾媽卻道:“這也是我起碼該替國家做的事啊!”她就是如此的付出自我,為了鼓 勵年輕的作家,為了接見外賓,為了文化的交流,為了中國!
冰心乾媽的心中,有著對中國和同胞深沉而不變的愛與理想。深愛中國的情操,可從冰心年輕時的文章與活動,直到今日冰心的文與行中看出來,她也如是教導她的子女,使他們個個 都愛中國,愛老百姓,懷著強于常人的使命感。和冰心家人談話後,常使我感到,雖然他們 在故國故土,遭遇到不少的苦難與折磨,但是他們勇敢地活過來,為自己的人民與土地奉獻 ,他們的精神是可佩的,他們的生命是有價值的。比起活在海外的我們,是誰幸?誰不幸呢? 我猜想,也是這份愛故土故民的情操,使乾爹乾媽,當年不接受美國耶魯大學教書的職位 ,而選擇回到出生的土地上!1987年,乾媽冰心寫《我請求》,1988年,又寫了《無士則如 何 》,全是為了愛民心切、愛國心切的話語,只有堅強勇敢的冰心,才敢寫、才寫得出!
朝夕相處的日子裏,我看到這“國寶”級冰心乾媽家的生活是節儉樸實的,推卻為她特建一 所房子住的建議,冰心乾媽寧可住在民族學院家屬宿舍中,與小女兒,女婿為鄰,公寓是寬 敞朝南,有暖氣與現代化衛生設備的。他們家,從不出去吃館子,在晚餐時刻祖孫三代,天天歡聚在一起。
至死猶留蘭氣息他生宜護玉精神
訪客較少的下午,吃過綠豆湯後,乾媽冰心就和我聊天。我曾問:“聽父親 説,當年追您的人好多,您如何挑選乾爹的呢!”撲嗤地,乾媽笑了起來,真像一位十六歲 的姑娘:“那時人家第一次見到我,總説‘久仰久仰’客氣話,你乾爹沒説‘久仰’,反而 問我有幾本文學評論的書讀過沒有。”接著笑出聲來而道:“我告訴你乾爹,他就不客氣地 説我 該多讀些這方面的書,不然留學美國也是白留……之後,他寄書給我……”冰心乾媽是在留 美渡洋的船上遇見同船赴美的乾爹,那時冰心的詩文,早已揚名全中國。可見冰心以“真” 取人,胸懷是如何的不凡。我們家全都知道冰心和父親去看哈佛大學球賽淋雨生病住院的事情。那時,父親在哈佛唸書 ,受乾爹吳文藻之托照應在威士理女校深造的女友冰心。父親邀了冰心去看哈佛球賽,大 雨傾盆,把冰心淋濕得病。父親起初不知冰心病了住院,後來知道了去探病,冰心還寬解父 親的歉疚説,生病偶然,不一定與淋雨有關。那時父親好友李幹伯伯等聽説 父親認識冰心,也曾一道去醫院中探看冰心,以便看看享有文名的冰心本人。冰心病床旁 ,有一張自己的半身照片,上面有冰心親筆寫的兩行字:“至死猶留蘭氣息,他生宜護玉精 神。”冰心年輕時體質以弱聞名,病床旁相片上寫著兩句詩,叫父親敬佩不已。
冰心乾媽的精神與思想,至今仍年輕,毅力堅而胸懷豁達,1980年,她得腦血栓後,曾摔 了一跤,右旁曾偏癱,忍著骨折與痛,她練習走路與寫字,終於克服了困難。扶著拐杖,冰 心乾媽在家走著、寫著、關心著社會上的事、老百姓的事。
冰心對老朋友,也愛熱心相助,早年出名的小説家淩叔華女士,多年獨居英倫,十分孤寂, 冰心就勸她回北京長住,並和朋友商洽,為淩叔華女士安排好公寓和職稱。淩叔華曾回到北 京看看,返回英倫後遲遲做不了遷住北京的決定,一拖再拖。我相當能了解淩叔華女士矛盾 的心理,也關心她獨居異國晚年的孤單。1984年夏,我去冰心乾媽家做客以前,曾接得叔華 伯母的信,問我夏天能否去她英倫的家中住幾天,我因不順路,沒能前去,和乾媽提起,幹 媽就嘆道:“她早該回來!早該回來!這樣猶豫不決別弄得老死異國!”那時,我覺察到冰心 乾媽和淩叔華伯母兩人性格上的不同。冰心乾媽是當機立斷會做決定而勇於面對未知的人, 叔華伯母是優柔寡斷顧慮較多的人;當然,這與環境與經驗都有密切的關係的。
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
冰心家的客廳裏,挂著梁任公寫的一幅對聯:“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 海岳夢中飛。”在這兒,我見到許多位作家,如丁玲、張潔、鄧友梅、卓如等;卓如那時 為冰 心寫傳。知道我對作家們感興趣,有一晚,冰心乾媽邀了幾位年輕作家來家中坐,我看得出 他們對冰心的尊敬,冰心有説有笑,和他們一般年輕。
冰心乾媽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南加州愛中國的華僑?這人的名字我聽人説過,説是個愛出風頭 的投機小子,往往見到大陸權貴政要時會痛哭流涕,以表忠誠。我從實把我聽説的講了出來 ,冰心不作聲,很是失望似的。我突然覺得,隔了海洋,誰能看得清對岸的人的真象呢?誰 又能不受報章宣傳之騙呢?
乾爹吳文藻教授,那時還帶著研究生,指導研究與論文。他是道道地地中國傳統的學者君子,默默地貢獻,做學問,大智若愚的那一種有真才實學的人。他對文學的修養十分高,但從 不炫耀自己。他和乾媽冰心的情感是深刻感人的。乾爹那時説話的聲音,枯幹微弱,雙目仍 炯炯有光,走路是極慢而小步子走的。我那時心中挺難過,總感到這是文革奪走了乾爹的健 康呢!幹妹妹吳冰那年正從事編著美國作家傑克倫敦的研究,飯桌上談起時,乾爹直説:“ 你們講下去,我喜歡聽。”
也許是巧合,我曾出過一本《貝殼》集子,在我離北京前,冰心乾媽取出兩枚風格不同的貝殼讓我挑,“是青島來的貝殼”!細看這兩個形狀不同、色彩不同、粗細不同的貝殼,我一 時 不知所擇。白色細緻有淺棕線條的美麗,但恐易碎;有棕黑斑點半個蛋形的卻粗堅豪放,脫 口説:“我都喜歡呢!”乾媽就不假思索慷慨地都送我了。如今,我的桌上安放著這雙比 雞蛋還大的貝殼。因為它們來自中國的青島,來自冰心乾媽的手中。我對它們有種特殊的情 感,萬分珍惜,在這枚貝殼上,似顯示著冰心乾媽的纖細與堅強!
使我難忘的是離開北京的早上,早餐方畢,冰心乾媽擁別我後,我向乾爹道別,只見乾爹雙眼沉凝,掙扎著小步向乾媽扶去,我猛回頭,原來冰心乾媽雙手遮掩了臉,正落起淚來,我 趕忙走上前説了聲,“我還回來”,幹妹妹們就拉了我,衝下樓去。“快走!快走!不然娘會 更捨不得!”冰心乾媽原是這樣重情感的人,我心中也著實捨不得離開她。駛往機場的街上 ,上班的自行車人群還沒出現,稀弱的陽光照著,不出聲,我坐在車中,任淚靜靜地流下, 閃著朝陽的輝亮。若大的北京市,若大的中華土地,原本,對我,是何其的陌生!若不是冰 心乾媽的相邀,我何以能親近這變陌生的出生的土地啊!北京,如今是一個我心中感到親切 的城了。不管政治制度是怎樣不同,這土地,這兒的人,與我的血是相連的啊!
在我離開北京不久後,冰心乾媽有感於這段相處的日子,寫了篇小説《橋》,將人際關係和人名改了。我一兩年後讀到時,感動極了。乾媽要我做一座橋,讓兩岸的文化在上面交流, 我將努力並永記心頭。
乾爹身體,日漸弱下去,1985年9日,終於仙逝,冰心乾媽將存款三萬元捐給乾爹執教的中央民族學院研究所,作為社會民族學研究生的助學金。愛教育與學生之心,可見於此。《我 的老伴——吳文藻》一文中,冰心寫出他們共同生活五十六年的喜樂與坎坷。其中提到乾爹 是“絕頂認真”的人。冰心的婚姻與家庭論,都在這篇文章裏。
1989年3月,冰心乾媽為我的《摺夢》小集寫了篇序文,後來,又為我題寫“摺夢”兩個字 ,今年5月,我讀到1989年1月乾媽寫的《施者比受者更為有福》一文時,才知道 乾媽那時已經“右膝骨上骨節增生、眼睛裏又有白內障,起立坐下、看書、寫字都有困難… …”那篇序文。那題字,是在何等情況下所寫!啊!一字一墨均是愛!
今春,冰心乾媽託人帶來一本《冰心近作選》送給我,好些夜晚,燈下細讀,一字字,一篇篇,引我走入了乾媽生活與心靈的世界——童年的、少年的、壯年的和老年的世界,這個世 紀以來中國的世界。起初,我含笑而讀,心中無比的溫馨,讀到後來,禁不住掩卷而泣,感 觸萬千。
《冰心近作選》中有《我的童年》、《我的大學生涯》、《在美國留學的三年》、《我的母 親》、《我的三個弟弟》、《我的老伴——吳文藻》、《回憶七七》、《從五四到四五》等 文,乾媽生活中最親切的人物與時代,跳躍在這書頁中。
心靈的燈,在寂靜中光明,在熱鬧中熄滅
書的後半中有《説夢》、《病榻細語》、《一顆沒人肯刻的圖章》等文,洋 溢著幽默,蓋著一種難以言傳老年的寂寞與痛苦。這寂寞,是人的寂寞!這苦痛,是生命的 苦痛!生命是一路來的奪門啊!歡樂縱使存在,年輕人仍有年輕人的苦惱,壯年人有壯年人難 行的路,而老年人精力體力的漸弱,怎不是另一種荊棘刺足的路途!?仍在關心著社會與老百 姓並且仍然寫作的冰心乾媽,正忍受著身體在老年時的痛楚與行動的不便。文中,她戲語自 己 是“人”,竟曾向四處找人為她刻一枚“是為賊”的印章來嘲弄自己,那句“恨不得甩掉這 一個沉重痛楚的軀殼”的話,使我淚下,我的心飛向乾媽。
8年了,工作與家中的牽絆使“我還會回來”的諾言還沒能實現,而我的心,又何止曾飛向 冰心乾媽千次萬次!軀體上的痛楚,難不倒乾媽,她超逸不凡的心靈,淩空翱翔在更廣寬無 際的自由世界裏。白日困居的寂寞,使她心靈的燈更明亮,一如她早年“繁星”的詩句。
“心靈的燈在寂靜中光明在熱鬧中熄滅”,她勇敢的筆,如今仍為老百姓説話,為時代作見 證,為老年境界素描。
啊!冰心乾媽!海外無數的人為您祝福!海外久別的乾女兒默默地想念著您——那位有蘭氣息玉精神,將愛和同情,撒種,開花,在人生路的兩旁的人是您!如今,花香迷漫,在中華的 土地上!“有淚可揮,也不是悲涼!”
(原載台灣《中央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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