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文井 :一直在玩七巧板的女壽星
------記冰心
央視國際 2004年02月26日 11:16
嚴文井
冰心這個女壽星一開始就出手不凡。她小時候穿了許多年男裝,十分淘氣, 差一點就變成了一個真男孩。
很年輕,就出了大名。她作詩,寫散文,寫小説,翻譯泰戈爾,成果纍纍。
她的散文,引出了無數模倣者,只是那種美而不花哨,清新自然而不矯揉造作的風格,沒人模倣得了。
特別是那本《寄小讀者》,給了一代又一代的少年們以勇氣和好奇心,讓他們去尋找廣闊的世界,也尋找自己。
後來,有的人找到了一些。有的人雖終生沒找到什麼,也以提到那本書和作者的名字為榮。 三四十年後,冰心又偽裝為“男士”,寫了一本極有風趣的書,引起了不少真女士發瘋,不斷向“他”追求。這個惡作劇,仍是種淘氣行為,可又不是用淘氣這個詞兒能解釋清楚的。
那盞小桔燈,卻完全是一种女性的善良,一顆母親的心,照亮了一個黑暗的小角落,促使瀕 于死亡狀態的良心復蘇。
好奇而大膽的冰心當然有自己的“探險記”,有自己的出征,偶爾對朋友説説,好像沒有寫 出來。如果已經寫了,那就怪我孤陋寡聞,請冰心寬恕我的無知。
冰心當然也有自己的“曆險記”和“受難史”,那滋味不會太好受。不知道她是否向別人訴 説過,至少是我沒有聽到過。她是一個不喜歡訴苦乞憐的人。
不知不覺,她已經變成女壽星了。
這個女壽星自有特點。她深居簡出,從不趕熱鬧。她天天讀書,幾乎無所不讀。她抽出時間來接待絡繹不絕的來訪者。她不時寫一些短文,多半是為幼小者和弱小者説話。
不是嗎?她做了她所能做的。
冰心喜歡説自己是一個19世紀的人。她生於1900年。
我想,上帝讓她出生於19世紀告終的這一年,就是要她承擔使命,用她特有的方式,送走19 世紀和那個世紀的殘余物。她實際屬於新世紀,屬於未來。
孩子們喜歡除夕和春節。在這兩個不同的節日裏,同樣充滿了快樂和希望。
女壽星一點兒也不老。她非常清醒,超過許多未老先衰的後生。她仍然在除夕晚上準備迎接 元旦。
她仍然好奇,有愛有憎。
尊敬冰心的人越來越多了,各有各的出發點,各有各的理由。
1927年夏季某天,我在一個圖書館裏一口氣讀完了《寄小讀者》,開始認識冰心。這本沒有任何故事情節的書一下就吸引住了我,那個本來只愛讀舊小説的少年。我猛然感到,在文學作品裏原來有些東西比故事情節更為重要。
冰心不説教,只是在親切談心。我聽著聽著,感到面前出現了一種新境界,令我神往。
那是美麼,但美又是什麼呢?
1953年夏季,我見到了冰心本人。因為她太平易近人,以致不久我就放肆到把這位前輩稱為 “大姐”。
將近四十年的光陰一晃而過,不覺我也變成老人了。
這段時間裏,風雲變幻,從大風大浪到飄滿雞毛蒜皮的濁水翻騰,我們或共同,或從不同地點、不同角度,接受了“洗禮”,結果是變成了正教徒,還是異教徒,自己也鬧不清楚,這裡暫且不表。
今天春節前,向冰心索字,意外地得到了她很少示人的集龔自珍句三首。
這消息傳到了《當代》編輯部,他們便很希望能發表這些集句。最後承冰心應允,就又抄出她的另外幾首集龔句。
這些集句陸續成于1914年到1918年間,或許可以稱之為冰心的真正少作。
我們很想知道冰心當年集句的心情和含意,就去問冰心,希望她洩露一點天機。她的回答是 :“當年集句僅僅是在拼七巧板,並無深意。”
其實這樣提問就是有些犯傻。詩就是詩,你自己品不出味來,又怎樣向你講解呢?
我算服了。
但我這個穿鑿成性的人有時又禁不住往龔自珍身上想。
那個了不起的龔自珍,他反對“衰世”,嘆息“萬馬齊喑”,想挽救被扭曲的“病梅”,頌 揚“山中人”,喜歡王安石,支持林則徐,等等等等,是他的哪一種思想吸引了那個剛脫 男裝不久的少女呢?
答曰:龔自珍做的那套七巧板。
是嗎?我們大家都來玩七巧板吧。
淘氣的女壽星啊,至少你可以教教我們玩七巧板吧!
冰心玩著七巧板,很快就步入了“五四”運動那一年。怎麼説,我們的運氣也算好,我們終 于多知道了一些冰心的開始。打算認真寫一部深刻的“冰心傳”的研究家們應該感謝我們。 是我們首先採訪到冰心玩七巧板的。
七巧板、七巧板啊!你在考查我們的智商,檢驗我們的想像力。我們不準備再向冰心提出諸如此類的幼稚問題了。
女壽星啊,我特別尊重您的智慧。
1991年4月3日
(原載《當代》199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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