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乙 :冰心先生的生日
央視國際 2004年02月26日 11:15
舒 乙
按照北方人的習慣,過生日有“慶九不慶十”的講究。冰心先生去年八十九 ,有過非常隆重熱烈的“慶九”;今年原以為不再有“慶十”了;誰想到,早在半個月前 , 前來祝壽的人便絡繹不絕了。人們都説,對這樣高齡的老人,完全不用管九呀十呀,以後年年都慶!想想看,她是依然健在的“五四”時期作家,而且仍在孜孜不倦地寫作。
冰心先生本人對過生日看得很淡。巴金先生計劃到杭州西湖邊上去休息一些日子,約冰心先生同去,時間在九月底十月上旬,時逢國慶和中秋佳節,正是桂花盛開的日子。冰心先生很 動心,説這下子可以躲過生日了。通知了杭州方面。對方馬上派人進京,準備護駕動身。哪 知一請示大夫,堅決不同意,只好作罷。
高潮當然是10月3日這一天。
這一天,冰心先生九十大壽,的確是歡樂的一天,愉快的一天,熱鬧的一天。到冰心先生家中拜壽的人興高采烈,壽星老兒本人也笑著應酬了一整天,到晚上興致依然很高,照常看電 視,而且還叫來了電視隊。電視隊是專程由福州家鄉趕來拍生日鏡頭的,白天已在家裏拍了 一天。老人一邊看電視一邊讓他們拍電視,説:不累,不累!
我佩服她那股超脫勁。冰心先生對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主張和看法,愛憎非常分明,可是, 她有一套特別的辦法,她能把這一切都融合在一種溫柔親切的端莊中,讓人看著老那麼舒服 、自然和不由得不肅然起敬。她的頭腦仍然十分機敏,記憶力強得驚人,有著高度驅駕事物 發展的能力。按照她的本意,不願意過生日,可是,又決不肯讓任何人掃興,她能隨遇而安 ,機智地快當地把這一日打發走,像翻一頁日曆那麼輕巧和不留痕跡。她海闊天空,談笑風 生,妙語連篇,輕鬆自如,沒有半點做作。而且對每一位在場的人都能關注到,不管屋裏有 多少人在場。她的舉止、談吐、笑話使每個人都高興而來滿意而歸,無一例外。出門的時候 ,人人都誇:這老太太,真行!好像她的生日是專為別人而過。
10月9日,生日四天之後,我決定再去她家一趟,為的是看看老人累著沒有,我知道,倦乏 往往是持後的,特別是對老人。我發現,老人安安穩穩坐在書桌後面看書呢,那一頁日曆早 已翻了過去。
有的時候,看看事物的另一個側面,對了解事物的本來面目倒是較有用。仔細看看冰心先生生日之後的第四天是怎麼回事,不光是有趣,它還會幫助人們了解冰心其人,其深度和精確度或許會勝過生日當天那些場面所提供的線索。
一進門,一個很大的變化是,滿屋子的鮮花已經所剩無幾。花束和花籃上的緞帶早已都收了起來,毫無蹤影。冰心先生説,花束花籃和生日蛋糕中的精品都已出了手,分別轉贈給了朋 友和鄰居。她説了一串名字,可惜我記住的只有馮牧、費孝通、陳永齡等少數的幾個。
她説,賀信、電報、字畫和禮品鏡框都已分門別類地歸了堆,其中老朋友的信她自己收著。 她隨手拿出了巴金、夏衍、紅線女的信給我看,指著巴金先生的信説:“真難為他了,寫這 麼長!”她讓我過幾天派一輛車去,把鏡框禮品那些大件拉到現代文學館去。
在所有的禮物中那只小拇指肚一般大小的“老壽星”最受她喜愛。她説她已給舒濟寫了信, 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我忽然覺得我‘偉大’了起來!這是我九十年來從來未有過的快感!謝謝你給我的‘小’壽 翁。”
我曾建議幽州書院給冰心先生送“壽桃”,這是北京的老規矩,而且最好送九十個。他們照計而行,無奈全北京竟找不到一處地方還會做。費了好大的勁,方找到一位老者,是“稻香村”的老人,答應給做兩“堂”。一堂是九十個帶豆沙餡的,用胭脂點上小紅嘴尖;另一堂是九十個白糖餡的,先蒸後烤,也都點綴著紅“壽”字。這兩堂壽桃得了碰頭好,最討冰心 先生的高興。一看見我,冰心先生就説:“你的主意真好!那天我真怕客人把壽桃全拿跑了 ,告訴大姐偷偷留起來一二十個,要不然家裏人都差點吃不著。”大夫不允許她吃油性太大 的奶油蛋糕,而做的“壽桃”既對她的口味,又無後顧之憂。
“衝這個,我得送你一本書!”她叫大姐取出一本剛到手的《冰心文集》第五卷給我。附帶 説一句:“大姐”是她小女婿的大姐,專門照料老人的起居,已有十年之久,如同左右手一 般,兒女們稱她大姐,冰心老人也叫她“大姐”。老人讓我替她把座椅拉開,到書桌第二個 抽屜裏取出她的圖章。“都拿出來!都蓋上!”她笑著下命令。
我一邊蓋在扉頁上,她一邊給我解釋:這是魏建功的藤刻印,這是劉淑度送的,這是于非
暗刻的,這也是于非暗的,這兩個都是王世襄刻的……一共十一枚。最後,她在書上簽了名 。 “怎麼樣?特別吧?”她覺著她這個主意大概也不錯,看著這些大大小小的紅印,不由得也興 奮起來。她還小心地取出一張宣紙夾在書皮和扉頁之間。為的是不讓印泥〖FJF〗洇〖FJJ〗
了。我突然想起她説過的一句話:施者比受者更為有福。冰心先生去年寫過一篇散文,題目 就用了這句話,後來,這篇文章還得了散文獎,她給我看過那獎狀。
冰心先生就是最有福的!
大姐要出門,囑我先別離開,陪著老人,等她回來,我問老人,大姐幹什麼去?
“寄錢。”
“給她自己的家寄?”
“不是,是我的事。昨天我收到一筆稿費,一千四百塊,不知道是什麼稿子的。我讓大姐趕快給長樂縣寄去,他們那兒今年水災鬧得厲害,淹得不輕!”
長樂縣在福建,挨著海邊,是冰心先生的老家,今年兩次厲害的颱風在長樂登陸刮大風,下暴雨,又正漲潮,縣城裏都進了水,據説鄉下全淹了。冰心先生惦記著家鄉父老,要寄錢給他們。
施者比受者更有福,又一個!
我受責任編輯朋友之托,向冰心先生求序,請她為自己的近作選寫一篇序言。“什麼時候要 ?”她問。
我很難為情,我説:“為了慶祝您的九十大壽,作家出版社開了快車,明天就想發稿,您寫完之後,給我打個電話,我來取。”
使我大吃一驚的是,冰心先生的稿子當天晚上就送到了現代文學館門房。我是下午五點鐘告辭出來的,算起來,這篇序是我走之後老人馬上寫的,在吃晚飯前。
(原載《民主》199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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