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江 :寄冰心大姐
央視國際 2004年02月26日 11:11
黃宗江
許久許久以前,提筆這一句,怎麼像是幼時讀英文童話常見的Long Long ago ?How long?半個世紀以前吧,當我還是個真正的小讀者在讀《寄小讀者》的時候。其實這本 書還是在我咿啞學語的時候,冰心就寫了,我可還以為就是當時給我寫的,就想寫封回信給 作者,不,不是作者,是給大姐,又不好意思寫;後來,半個世紀以來,我還常想一寫,隨 著年齡的增長,也就越來越不好意思了。近來,又常常想寫,更惦記她了,為什麼?也許是 因為藻去了,永遠地歸去了,古雲西歸了。
我説藻,看來是非常熟悉乃至親密的了,其實我只見過他一次,還是在不久前,文革後,也有好幾年了,我第一次到大姐家,也是至今惟一的一次,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吳先生,沒 再説什麼,沒有暴露自己在端詳他,端詳著我心裏的他,那是在他和大姐尚未結婚的時候, 大姐“南歸”省親,在母親逝去的日子裏,他伴隨著她。我像是所有的小弟弟揣摸大姐姐的 愛情一樣,難深然亦夠深的。我有好幾十年沒重讀《南歸》了,但那時我一遍又一遍地讀著 ,一起共生活著,説不清為什麼,裏面寫的不外是冰心常寫的大海和母愛,我似乎也沉浸在 那大海似的母愛中了。於是我心裏就有了這樣一位“藻”,而不是“吳文藻先生”。
我和大姐的真正見面是歷歷可數的,歷歷者言其少,又言其真切;可數亦言甚少,又言其可貴 。我記得,第一次我恍然見到冰心,是在她的也是我的母校,那美國人司徒雷登先生創辦的 燕京大學的圖書館,我在善本室調閱了謝婉瑩的畢業論文,寫的是關於元曲的。這個學校的 學生畢業論文都是珍藏在善本室裏。説實話這本論文看樣子可夠不上什麼善本,還是用鋼筆 寫在一種橫格練習本上的。其內容也的確屬於一種練習吧。但此文此本此情此景,我歷歷在 目,對我是如此可親可懷,我想到的是,當年,我這位沒見過面的前輩同窗,也就坐在這未 名湖畔的窗前……
説了半天,我那時還是沒見到她本人。我第一次見到本人,見也匆匆,是在解放後,三年災害中。小妹宗英帶我去昔為歐美同學會的今日政協餐廳去吃較便宜的高價飯。宗英突然高呼 :“大姐!”和她熱烈握手,隨即介紹,“您認識吧,宗江。”其實不認識,我也含混不清 ,似叫未叫地叫了聲大姐。我只是感到此老精神抖擻,和宗英一樣的抖擻,也許是和宗英一 樣的撐著抖擻。一個人能撐著,便抖擻。
我確切地見到她,是文革後的一次專程家訪,就在這次也見到藻——吳文藻先生。我是請老學長侯仁之帶我去的,因為他們之間時有往來。我稱呼了一聲“冰心大姐!”地理史學家 侯仁之馬上糾正我:“怎麼叫大姐?要叫謝先生!”侯老自己總是尊而又敬地稱謝先生的。我 心想,革命隊伍裏都是這樣稱呼的,連小妹宗英都這樣叫,侯老過分泥古,我也就繼續堅稱 大姐。我所以來見大姐,是因為呈遞一本美國人寫的電影劇本,歌頌我們的母校燕京大學,
也就歌頌了前校務長、前駐華大使,在毛主席的書裏“別了”的那位司徒雷登。當時有權威 認為此劇可怕,可中美合拍,我認為不可,又難以説服,便想請出另一位更大的權威來壓服 。大姐果然説:“你怎麼攬這麼個買賣?”我説:“不是我攬的。”她説:“誰攬的叫誰退去!By the way……”我大悅,如得法旨。老太太閩人閩相,毫無閩音,好一口京片子,卻 喜歡“by”這麼一下子。她還説起曾和司徒雷登散步路過還未放水的未名湖底,司徒告訴她 ,明天就要放水了。真是滄桑呵!冰心是怎樣的一位歷史地理的見證人哪!怪不得仁之要稱謝 先生。我不知怎麼説到:“人家説咱們崇洋媚外——”她嗖地搶過話來:“我們才不崇洋媚 外!”我又大悅,的確如此,因為我們這些喝過、引進過一些洋水的人,對洋與外這方面還 不是那麼全然無知的。 By the way,此後我們還見過幾次,兩次,一次是在上海,她方從海外歸來,我同小鄧(叫 友梅的那個小老頭子)去看她,她精神抖擻。一次在北京醫院,她就住在趙丹臨終病室旁邊 那間,宗英邀我一起看她,端了一塊日本朋友剛送給趙丹的蛋糕去轉送,因為趙丹已經不能 吃了,雖然還在胡説八道。大姐高高興興地接待了我們,也説了許多;她躺在床上,不能動 ,依然精神抖擻,越發抖擻。還是那話,能撐著便抖擻。
我還給她寫過一封信,一封。我有一次外出還是在上海,在新華書店的櫥窗裏看見一本新出的厚厚的冰心散文集,包括了《寄小讀者》,一問已售罄,失望之餘便大存希望地給她寫了 封短簡,要她送一本給我家三代讀者——我和老伴、女兒們、還有孫子。她果然寄來一本, 還署了給親愛的三代讀者之類。這本書現在找不到了,我就賴完女兒又賴孫子,一般是一賴 就準的,他們總是從我書架上亂拿書,這回也許又是我的小女兒連同唐詩宋詞等一起帶到美 國去了。她在美國念的是“右派學”(我常這樣戲稱社會學),但深有孽根地總幻想著文學寫 作。我想到她的年齡,處境和當年冰心在美國時差不多,曾對她説過:也是該寫你的《寄 小讀者》的時刻了。
以上都是些身邊瑣事,卻有一件切身大事不可不提,我生平第一次批判的人就是冰心,不是被迫地,而是高度自覺自願地。那是在我第一個自傳裏,在解放初期鎮反運動時寫下的,想 到糾纏了我半生的決不是蔣介石,更不是司徒雷登等等,而是那個看得見摸不著的人道主義 ,我必須和它徹底決裂,其根源當在於少時讀過的那些書,我首先點的就是冰心,依自己讀 書的時序再就是巴金的再就是托爾斯泰,羅曼羅蘭等等顯赫人物等,奧尼爾之流數都數不上 。我認真地批了自己,也批了他們,怎麼批來批去總批不清呢?文化大革命中,雖然還要我 繼續聯絡蔣介石,司徒雷登,乃至孔老二、劉少奇,但實在聯不上,我只得繼續批冰心了。
文化大革命後期,有所鬆動,我就常去看一位把我拽入“黑線”深淵的恩師曹禺。我們認識 較早,但平日很少去看他,因為自己的《雷雨》、《日出》總未能炮製出籠,如今都是退出 歷史又退出舞臺的“一丘之貉”,也就平起平坐了。當時我的小女兒偷讀了曹禺的全部劇作 ,我帶她去看曹禺,讓她戴上紅袖章,就説是來批判的。女兒張嘴就問:“周衝是個什麼樣 人哪?”曹禺順口就答:“修正主義分子!”又一次,曹禺把一大摞灰色封面內部出版的蘇聯 有關人道主義討論的書籍,一股腦都塞給了我,説“我研究不了這個,你拿去吧!”後來, 我又對蘇叔陽説:“我研究不了,你拿去吧。”他大概是研究了,所以批人道主義還批得振 振有詞。在那樣相濡以沫的日子裏,曹禺也對我交心地説過:“説我是‘反共老手’?我自 小就不反共!”我立時傾心地附和:“我也自小就不!”這不能不引起自己的深思求索。在曹 禺《雷雨》、《日出》初版的序言裏,他就隱喻地敘述了他是如何痛苦地讀過“洪水猛獸” 似的書籍;而我自己呢,幼時在近鄰的一個“荒島書店”裏,購置過魯迅、艾思奇的書,以 至唯物論等等,説實話,我並未通讀,更未讀懂。想而又想,我得到了一個真實而又奇怪, 甚 至有點怕人的結論:“我自小不反共,因為讀了冰心、巴金……”怪矣哉!那不是一些“洪 水猛獸”的書籍,甚至有著過多的“溫柔敦厚”,也屬於“人道主義”吧,但這些書籍使我 嚮往光明,追求理想,求索愛的泉源,憎惡恨的來由。我聽到過不止一個老同志告訴我, 他們是讀了巴金的《家》才走向革命的。當然,《家》決不是一部宣傳共産主義的書,巴金 自己也沒那麼貼過金,遑論《寄小讀者》的作者。文革後在今生又重逢的日子裏,見到了多 次共過運動的公劉,我把這層意思跟他説了,他肅然地説:“《寄小讀者》的讀者是不會反 共的。”這又是一位所謂的“反共老手”。在當年的肅反運動中我居然受命看管這位詩人。 他那時當然不想作詩了,把腰帶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而未得結果,我這個“獄卒”當然也挨 了點克。公劉把一個想學寫劇的弟子介紹到我門下,我告訴他我早就批鬥過公劉,弟子問: “批得怎麼樣?”公劉莞爾:“宗江是個沒辦法的人道主義者。”好個“沒辦法!”在那些運 而動之的日子裏,我是多麼渴望著一種起碼的“人道主義”,哪怕是“虛偽的”,“超階級 的”……當然,我更其嚮往的是一種更其完美的共産主義人道主義。
我不諱言,我堅信,自己是一個共産主義者,起碼是一個共産主義的追求者。我相信冰心也是,巴金也是,曹禺也是。我懷著一種感激的心情,想到自己的書架上曾經有過《繁星》《 春水》乃至《先知》……他們曾促使我嚮往、追求沒有剝削、沒有壓迫、人能相愛的理想的 社會,祝福你,親愛的冰心大姐!您是一位愛的使者。我祝願你長久地精神抖擻!我們遲早都 要和藻會合在一起,我們遲早都要有“南歸”、“西歸”的日子,但我相信在你繼續抖擻的 日子裏,你還會不斷地散播著愛的種子,撒向人間都是愛,那種階級的愛,乃至超階級的愛 。我不會稱你偉大,就像對我的親姐姐們一樣,你們在我心底卻都是了不起的。我還是不好 意思給你寫信,這是不是就算寫了呢?寫給你,也寫給還對我們感興趣的我的、更是你的小 讀者和老讀者們。
(原載《人民文學》198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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