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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獲獎作家 > 正文

關於《李自成》的書簡

央視國際 2003年12月29日 11:03

  

姚雪垠

  致茅盾同志

  一 沈老:

  許久沒有給您寫信了。不久前接北京一位朋友來信,聽説傷患了感冒,正想馳函問候,見報載您參加了董老的追悼會,便放心了。春天冷暖變化較大,望多珍重。

  第二卷字數太多,請您不要急於看完,只可在精神好的時候看一點。中國青年出版社在三、四個月前原希望儘快複業,可以爭取早一點將第二卷搞個排印本,徵求意見。現在看來,該出版社複業時間尚遠,而第二卷的排印遙遙無期。因此,第二卷的稿子您盡可以慢慢地看。

  《商洛壯歌》一單元,在全卷中與其它單元比較,字數過多。我曾想刪節,但又感到困難。刪得少,無助於全書比例,不能減弱其字數突出;刪得過多,則又破壞了這個單元的故事整體。從第一卷和第二卷看,寫宮廷的筆墨都較細,寫崇禎的細節較有深度,而字數也相當多,所以我企圖努力用這個單元在字數上壓倒寫宮廷的單元,用濃筆刻畫中心人物李自成,將他放在最激烈的矛盾旋渦中表現他的傑出的英雄性格和應變才能。劉宗敏、李過、劉芳亮等大將,雙喜和張鼎等小將,在第一卷中或寫得很不夠,或僅僅勾畫出簡單輪廓,所以也放在這一單元中補充一下。慧梅在第三卷中要為忠於闖王的事業而大義滅親,壯烈犧牲,所以在這個單元中為她安排一個十分忠勇的戰鬥細節,作為第三卷的鋪墊。寫那些桿子的分化和一部分叛變,是有意反映流氓無産者在農民戰爭中的破壞作用,但其中一部分也可以爭取和改造。這個單元是否應該刪節?如必須刪節,從何處著手?希望能聽聽您的高見。

  《張獻忠在鄂西》一單元,也是1964年以前寫的。當時為著給李自成的活動這條主線讓路,所以使用的筆墨較粗略,有名的瑪瑙山之戰也只一筆提過。現在是否應該將筆墨加細一些,目前我的心中還沒有一定譜兒。這個單元中有張獻忠謀士潘獨鰲的兩首詩,並非我的代筆。詩雖然不十分出色,但因為張獻忠及其部下留存的詩只有三首,所以我就將這兩首全寫進小説中。而且這兩首詩頗能反映當時張獻忠及其左右的政治思想。張獻忠的梓潼廟詩也是完整的,但在習見的野史中只有殘缺的、被改得不通的句子,令人感到可笑。那完整的一首詩將寫進第五卷中。

  其它單元中有些問題,以後再陸續提出來向您請教。

  敬頌大安!

  雪垠1975年4月13日

  二

  沈老:

  接奉4月14日來信,知道您拿到第二卷稿子後很快看完一遍,將要看第二遍,我一則十分感激,一則心中不安。稿子那麼長,您的眼睛不好,又是高齡,我不希望您為此過於疲勞。如第二遍尚未看完,過“五一”後可以慢慢地看,不必趕著看完。

  第三卷雖然寫得很慢,但較順利。羅汝才在第三卷正式登場。這個人既然渾號曹操,必是足智多謀,但顯然比李自成低許多,大有不同。其不同是在品質上,道路上。他同自成合作是出於互相需要,也從一開始就顯出來勾心鬥角,所以後來李自成在襄陽將他殺掉(第四卷中)為歷史的必然結果。通過近來寫成的一些篇章,羅汝才及其謀士吉老的性格初步樹立起來,也有一些深度,這在第三卷中算是過了一個重要的關。武漢氣候,目前最宜於工作。抓緊時間趕一趕,到酷暑季節放鬆一下,爭取在年底將第三次開封戰役寫完(全卷重點),明年春節前完成全卷初稿就不難了。

  近來我寫了六首無題詩,反映我學習文學創作的一部分意見,今天抄出呈上,請您指教。在中國古典文學範圍內,我雖然也吸收了不少營養,但畢竟還淺,這六首詩中提到一點。以小説論,我沒有研究過《紅樓夢》,讀得也不熟,但它在創作上對我的啟發較大;《三國演義》和《水滸》對我也有幫助。我青年時期很喜歡屈原的作品,那種天上地下,色彩變化之豐富,對我寫《李自成》頗有啟示。杜甫的一絲不茍,刻苦、謹嚴作風,對我頗有教育。可借的是,在藝術上理會到的,在自己創作實踐中不易達到!

  關幹第二卷的問題,希望您在比較閉的時候看完,慢慢地寫出來詳細意見,然後我再從頭推敲修改一遍。

  敬頌大安!

  雪垠1975年5月1日

  三

  沈老:

  5月4日手示拜讀多日,因為希望在武漢酷暑未到之前將第三卷多趕一趕,加上常有一些別的事不得不辦,所以到今天才給您寫信。

  拙詩《無題六首》第一首末句為“不繪清明上汴河”,誠如您的意見:意義不清楚。我的原意是:我們今天在歷史小説中展開的風俗描繪,是為寫階級鬥爭服務的,不像《清明上河圖》那樣歌頌昇平,但在詩句中不好表現。最近忙於趕寫第三卷,沒有分出心思去考慮如何修改。又,在這一組詩中只提了我對《三國演義》的某些看法,不是對它進行全面地分析、研究,所以對它在藝術上輝煌的成功之處和其它的某些不足之處都未涉及。關於它的成功之處,值得學習的很多。例如寫諸葛亮出山,就極精采。孔明的身分,幾個有關人物的性格,十分突出。徐庶“走馬薦諸葛”極富於抒情味道,而又文筆搖曳,一波三折。還有對我啟發很大的是徐庶為孔明讓路和用虛構的情節烘托孔明的不凡。按歷史,孔明出山後徐庶仍在劉備軍中,他是在奔往當陽的路上才離開的。小説寫他先走,就不但有了“走馬薦諸葛”的好文章,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為諸葛亮讓開了路,使作者便於集中筆墨去突出地寫諸葛亮的智謀。博望之戰很小,在三國時不為人所注意,而且時間在孔明出山之前,至於新野之戰,大概沒有。《三國演義》誇大地寫了火燒博望之戰,移後了它的時間,又虛構了新野之戰,都寫作諸葛亮的智計挫敵,使孔明這個人物一齣茅廬就成為戰爭舞臺上的中心,有聲有色。寫長篇小説,英雄人物應如何出場,《三國演義》這地方頗值得學習。

  現在回到《李自成》第二卷。李岩起義的那個單元,有的朋友説我將湯夫人寫得太高了。對這個問題,我尚拿不定。周後接受母親朝拜的細節,也怕起副作用。這些地方是比較細緻的問題,改起來不難。我想得到您的意見後再作決定。

  即候大安!

  雪垠1975年5月25日

  四

  沈老:

  《李自成到鄂西》、《紫禁城內外》、《闖王星馳入河南》,三個單元的原稿收到。反復細讀了您的意見,受益很大,也得到很大鼓勵。您的分析和評論之最可寶貴的特色是植根于您自己的豐富的創作經驗,能夠深切了解作者的創作意圖和苦心,而絕不作泛泛之談。這樣的分析評論,對作者特別有用。

  關於寫歷史長篇小説,除內容方面的問題之外,我也在實踐中探索一些藝術上的問題,包括如何追求語言的豐富多采,寫人物和場景如何將現實主義手法與浪漫主義手法並用;細節的描寫應如何穿插變化,鋪墊和埋伏,有虛有實,各種人物應如何搭配;各單元應如何大開大闔,大起大落,有張有弛、忽斷忽續、波詭雲譎……等等。我沒有研究過藝術理論,可以説缺乏起碼的常識。我把以上各種要在創作實踐中探索的技巧問題統目之為“長篇小説的美學問題”。至於這提法是否貽笑大方,且不必管。在您對各單元的分析和評論中,常常點出來上述的某些問題,深深了解我的用心。因此,您對《李自成》第一卷和第二卷稿子所作的分析和評論,有許多是關於長篇小説的藝術技巧的共同問題,談這些問題的文章不多,彌足珍貴。

  遙頌康健!

  雪垠1975年6月18日淩晨

  五

  沈老:

  前四個單元的稿子一包,已收到三四天了。您以八旬高齡,患有眼疾,將七十萬字的稿子讀了兩遍,對每一個單元都寫出了非常精闢的高見。您做這項工作的經驗與學問固是難得,而一貫態度嚴肅、認真、精細,數十年如一日,尤屬少見。您對這四個單元的意見,許多地方都剖析入微,洞察我的創作意圖,這是我不能不特別感激與感動的。每一段分析評論,文筆生動,既具體又概括性強,實為文藝評論的典範。

  第一個單元《商洛壯歌》,誠如來示所雲,文字上有重復沉悶之處。原來的第二卷也是從北京寫起,由北京寫到陜西,宋家寨的一條線是從總督鄭崇儉和巡撫了啟睿方面寫出。文筆進行較為自然。現在的第一單元本來是第二單元。六四年夏天我在玉泉寺避暑,感到既然第一卷的開頭先寫北京和崇禎,第二卷不應該又從北京和崇禎寫起,否則會給人以過多地寫崇禎的印象,就將第一個單元(巳經打印了)刪去了。其中宋家寨的線索與第二單元的第一章混合,致成如今《商洛壯歌》的開頭兩章。

  黑妞那個人物雖不重要,但後來也有發展。最初稿子中有一個小細節,共十幾句話,頗能寫出黑妞的憨厚與天真性格,後來為減少枝節而刪去,現在仍擬補上。

  瑪瑙山之戰,看來非正面寫不可。這次戰敗,實因張獻忠驕傲輕敵,麻痹大意,左良玉利用降將劉國能化裝成張獻忠的將土打糧回營,賺進瑪瑙山寨,從中突然殺起,左良玉大軍隨之,使張獻忠措手不及,損失慘重。我想,有幾千字就夠了。您建議採用傳統回目格式,以資醒目,對此,您不但仔細考慮過,還代擬了兩個回目。這是一個較大的問題,下次寫信我再談談我最初(1957年)為什麼曾擬有部分回目,隨即放棄了,將回目的稿子燒了,以及後來是怎樣想的。

  武漢已進人酷熱季節,但還不算高峰。我的寫作工作開始受到影響,將讀書的時間增多。董譯本《戰爭與和平》未借到,正在重讀高譯本.遙祝大安!

  雪垠1975年6月23日

  六

  沈老:七月一日手教和最後三個單元的稿子一包均收到,並仔細拜讀了您對這三個單元的意見。

  您對《李岩起義》,單元看得很細,尤其對我處理湯夫人這個在書中曇花一現的人物所具的藝術意圖,看得入木三分。她出身名門閨秀,身體有病,必然走自盡一途。她同李岩,感情甚篤。她愛紅娘子並希望紅娘子嫁李岩是出於為李岩著想。有朋友説這樣把她寫得過高了,其實,這種思想感情在古代婦女中並不鮮見。她受儒家忠孝思想的熏陶很深,但她對官府豪紳忿恨,也明白李岩只有造反一途,別無求生辦法。這兩種思想構成了她精神上的深刻矛盾。這種矛盾雖然寫到了,但還要濃筆點染一下。古代婦女,深受孔孟之道的影響,認為自己有義務替丈夫生兒子,傳“祭祀”,對完不成這個義務認為是莫大憾事。湯夫人未生兒子,必然在心中抱恨甚深。這神心情也應該反映在她對待紅娘子的心理上。倘若在這方面描寫一兩筆她的心理,就會使這個人物的精神世界更加豐富,也更有所深化。

  我寫湯夫人勸李岩日後務必“功成身退”,也是表現她的不一般處。這就解釋了李信改名李岩的原因,以及他為何與農民軍既合為一體又有精神距離,從而伏下了日後被殺的悲劇棍子。湯夫人是讀過史書的那種大家婦女,知道古代有些開國皇帝殺戮功臣的情形,所以對丈夫有此規勸。原來我打算寫湯夫人之所以有此思想,不僅從讀史得來,也因為她的家族曾與明初被殺戮的功臣有關,或與胡、蘭之獄有某些牽連。但查湯和及其家族在明初大殺功臣的歷史階段並未遭受打擊,就不寫這一筆了。再修改時,仍打算寫湯夫人的這種思想直接與朱元璋殺戮功臣的歷史有關,即寫她是湯和的後代。自幼熟聞朱元璋大殺功臣的故事。寫出這一層會豐富這個人物,但只用幾句話就夠了。

  您提到幾個應該精簡筆墨的地方,我很重視。邵時信這個人物實際是個枝節,全部刪去或適當精簡都可以。《伏牛冬日》單元中寫李自成與牛、宋、李岩等談論那些重大的“經濟”問題,在全書五卷中不多,也是必要的。如刪去邵時信,用什麼更好的辦法將大段議論隔斷,使不呆板,這是個技巧問題,不難解決。

  第二卷所寫的這段歷史,就李自成這一支義軍説,實無大戰。《商洛壯歌》的情節是為塑造一群男女英雄人物和寫出幾種階級關係而虛構的。但是破洛陽有歷史記載,不能完全拋開歷史去虛構。按小説藝術要求説,故事至此應有大戰,方合讀者期望,然而歷史竟不如是。李自成破洛陽未經大戰,這個單元反而難寫。我只好採取一個辦法,以寫政治為主,軍事為副。再修改時除精簡部分文字(如關於郝搖旗的)外,打算加深它的社會內容和豐富它的生活色彩。具體辦法是使福王父子在破洛陽前和破洛陽時正面出場,同時穿插一、二節關幹開封的描寫。這樣,在有的章節申,既寫李自成的大軍活動,寫他們如何積極準備破洛陽;又寫福王父子沉湎灑色,不作守城準備,看見饑民餓死而不拿一兩銀子賑濟,軍民怨恨的情形。同時以開封周王府為中心,寫出過年和元宵節的繁華盛況,雖然路有餓殍,卻無礙開封城在戰亂時期的畸形繁榮。周王和開封的達官貴人都不相信李自成竟能攻破洛陽,更不曾想到李自成會奔襲開封。義軍方面(以得勝寨闖王老營為中心)、洛陽城中、開封城中,三種氣氛,三種筆墨,交互穿插,對比映照。這樣處理,要求“渾成”,在藝術技巧上雖然有一定難度,但只要決定這樣寫有好處,技巧上的難度不是嚴重障礙。不知尊意以為如何?”

  關於我在長篇小説所探索的一些美學問題,絕無寫論文之意。我認為在這個領域中確實有許多問題值得研究。比如,為什麼我們讀有的作品除能得到思想教育之外歹同時也得到較多的美學享受,而讀另外的作品,儘管它反映的內容很不錯,卻得不到美學享受?為什麼《紅樓夢》在藝術上那麼感染人?具有魅力?但是我除在創作實踐中作些探索外,決不嘗試寫論文,也不對人亂談。因為,一則我自知世界觀沒有改造好,一寫出或談出來很可能會宣揚資産階級藝術觀,流毒害人;二則我必須集中精力和時間寫完《李自成》,倘若能活到你那樣高齡,還有志寫一部《天京悲劇》。拙作《無題六首》的最後二句是:“天京舊事情猶係,應趁斜陽奮遠程。”就是指的這後一宿願。在五十年代,我有寫三部長篇歷史小説的心願,除《李自成》外,還有《天京悲劇》和《大江流日夜》(寫辛亥革命的)。對後兩部的寫作都做了初步的歷史研究和藝術構思。不料歲月如流,轉眼暮年,而宿願半空。而今第三個計劃已經完全放棄,惟對《天京悲劇》尚未死心。

  關於用回目問題,下次寫信再陳。

  敬候康健!

  雪垠1975年7月7日

  致胡繩同志

  胡繩兄:

  讀了你1月24日寫來的長信,非常高興,也給我不少自發,提醒我多深入思考一些問題。現在將我的意見和想法寫出來再請你指教。你深知我的性格,有意見是不會半吞半吐的。

  一、你提到對農民軍內部作階級分析,這意見非常好,非常重要,對我今後繼續寫下去頗具指導意義。我原來也考慮到這一點,但因為學習馬列主義功力淺,在具體運用上遠未能達到要求。你特別提到要注意遊民無産者對農民革命戰爭的破壞作用,應在小説中反映出來,至為精闢。你的這一意見,我十分感激,以後也將努力去做。

  在《李自成》第一卷中,張獻忠的性格是帶有遊民無産者的某些特點的,這和他後來的失敗結局有關。郝搖旗也是一個貫穿全書的人物。在他的性格上反映了較濃厚的遊民無産者的階級烙印,這在第二卷中寫得較多、較突出。第二卷開始那個單元就寫到以桿子為代表的遊民無産者集團投順李自成,在生死攸關的時候發生分化,部分叛變,幾至敗了全局。當然,今後在修改第一卷和往後寫作中,還應該特別著力反映出農民軍內部不同階級成分的特點,也要刻畫包括遊民無産者的代表人物。

  但是在李自成和他的嫡系將領身上,我不打算多寫遊民無産者的色彩。這是因為:第一,我認為在明末眾多的農民軍支派中,以李自成這一支成熟較快,所以能成為革命的主流,決不像有人所説的,李自成的部隊是因為李岩參加才改變了面貌。第二,我在小説中有意識地將李自成塑造成一個古代農民革命的英雄形象,遠遠地高於張獻忠。(事實也是如此,我只是多些誇張而已。)當然也有他的致命弱點,所以以悲劇結束他的事業。但是他的弱點不是遊民無産者的那種流氓性。

  二、張獻忠的性格比較複雜,既不能簡單否定,也不能簡單肯定。他的谷城投降,事實證明是一種手段,目的是要借此休整人馬。這種手段在今天是不允許的,但在歷史上,這情形是常有的。《李自成》第一卷中利用李自成去谷城出發之前的眾將之口,批判了張獻忠的谷城偽降。後來他幾次寫到此事(包括第二卷),予以批評。但我不忽略張獻忠身上閃光的一面。他在明末農民戰爭申,對統治勢力曾起了巨大的摧毀作用。

  三、李自成曾去鄂西房竹山中找張獻忠,發覺獻忠想殺他而趕快逃走。這在明清之際人們所寫的野史著作中是一致的,大概可信。至於李自成去谷城找張獻忠,是個不可靠的傳説,見於吳偉業所著的。《綏寇紀略》小注中。這兩個記載我都採用。按照事件發生的時間,我將谷城會面寫在第一卷,而將房竹山中會面寫在第二卷。寫李自成谷城之行,目的有三:(一)表現李自成幹全軍覆沒之後猶高瞻遠矚,設法準備再次大幹,並推動張獻忠等大幹。(二)通過兩個人物的驚心動魄的會面表現他們的性格。(三)在《李自成》一書中,寫農民軍以李自成為主線,張獻忠為副線。兩條線分開寫,但有交織的時候。兩個領袖有三次直接晤面,使兩條線交織更緊。寫他們的會晤也就是寫他們的思想和性格的鮮明對照。

  李自成當時是否應該冒險去見張獻忠?我覺得古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很複雜的。在古代,在北洋軍閥時,在解放前,那些政治集團的首領們彼此之間常是忽而敵,忽而友,或貌合神離,擺動於敵友之間。李自成和張獻忠在崇禎十六年以前的關係就是擺動於敵友之間。第二卷寫李自成潛伏鄖陽山中,總結了一些經驗,其中有一條是不應該依靠同張獻忠的合作,而應該依靠號召饑民起義。

  由於歷史上人與人的關係比較複雜,所以張獻忠於崇禎十四年秋天被左良玉打敗之後,竟然敢去投李自成。李自成想殺他,但未殺他,由羅汝才贈送他五百騎兵重振旗鼓。此事將寫在第三卷中。

  四、你説高夫人身邊的女兵寫成了小資産階級女性,你很不喜歡。這個意見值得我重視,將來修改第一卷時將認真檢查一遍。但是,我認為三百年前的姑娘縱然參加了農民起義,畢竟還帶著封建社會姑娘們的特點。去年我看到一個寫太平天國的電影劇本,女兵寫得像今天的紅衛兵。我不贊成這種寫法。另外,我也不贊成把女兵塑造成像《水滸》中的母夜叉孫二娘那樣。母夜叉那種形象,在三家村野店的獨特環境中可能有,在高夫人身邊不可能有,在李自成的部隊中也不可能有。

  五、你説你不喜歡“高夫人”這個稱呼,使你“寬得有點像梁紅玉、秦良玉一類人物,可否不用‘夫人’稱呼呢?”我想給你解釋一下:統治階級所寫的歷史資料上只稱她高氏,顯然是故意不尊重她的地位。她是李闖王的妻子,“闖王”是稱號.不是綽號。破洛陽後的正式稱號是“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按照歷史習慣,她只能被尊稱“夫人”,沒有別的適當稱呼。幾年後李自成登了皇位,她被尊為皇后。稱呼是隨著一個人的社會地位而定的。

  你正寫近代史,我非常高興,很想早讀到你對太平天國的論述,解決我的一些胡涂問題。

  祝好!

  雪垠1975年2月21日

  致臧克家同志

  克家兄:

  你來信總是給我很多鼓勵,期望《李自成》能達到較高成就。勸我集中精力,不旁騖,此意應時時記在心上。據我自己看,倘能寫完,即是成功。寫得較好,成功更大。但是我寫《李自成》進展很慢,此中甘苦,別人很難理解。每日淩晨,兀坐一、二小時,僅能寫出數百字。每日倘能寫出二千字,即是可喜收穫。由快返‘慢,可能是老年文思遲鈍,也可能是藝術要求較高,或兩者兼而有之。總之,要將歷史資料變為藝術,真不容易。幾個月前,江蘇清江市有一青年工人來信,問我怎麼能將三、四百年前的歷史生活再現出來。我沒有回答。非不能回答,蓋非簡單幾句話可以説明。我認為,寫歷史小説也同別種題材的文藝創作一樣,各個作家可以採用不同的藝術方法,通過不同的途徑,形成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我寫歷史小説與四十年代以來一些歷史劇作家的寫作道路就不相同,主張也不同。我覺得歷史研究應該是歷史小説的創作基礎。離開了深入研究歷史這一前提,如何能反映歷史的本質和規律?如何能準確地描繪歷史人物的思想感情和生動地再現歷史生活的風貌?但深入研究歷史就得下苦功,長期努力,決非臨時找幾本書便可解決。好比寫現實題材的作品,只憑道聽途説或浮光掠影地到生活中看一眼,自然是寫不好的。為了寫《李自成》,我對認識歷史生活下了一些笨功夫,多年堅持,如今仍在下笨功夫,也許要到死方休。

  在我看來,歷史小説應該是歷史科學與小説藝術的有機結合。所謂古為今用,應該是在作品中深刻地反映歷史運動的規律,以歷史的經驗教訓啟發和教育今人,以歷史上的英雄人物鼓舞和鞭策人們前進,而決不應該是隨隨便便地脫離歷史客觀實際,不顧歷史運動的規律,斷章取義,以古喻今,牽強附會,借題發揮。寫歷史小説,研究歷史是第一步,小説構思是第二步,完成藝術表現——找到最好的藝術表現手段是第三步。第一步是基礎,第二、三步是從前者發展的。第二、三步本來可作一步看,但我這麼分開,是強調到第三步才算真正進入創作實踐。

  我和專門歷史學家在對待歷史研究上也有不同的地方。以歷史學家來説,他們所注目的往往偏在一個方面,例如研究經濟史,政治史,軍事史,可以不研究某一歷史時代的典章制度、文物、風俗、習慣、服飾、用具……等方面的知識。而一個專精一方面的歷史學家,也確實不需要那麼多與專題無關的知識。但我必須對各方面的知識都有所涉獵,甚至加以認真研究,不然就沒法寫出來逼真的歷史生活。在寫作進程中,有一件事情不清楚,便會下筆心虛,長久耿耿於懷。例如第一卷開始就寫北京戒嚴,我卻不知道北京的戒嚴告示應該由哪個衙門出。翻閱了許多書,都得不到答案。六二年秋天我問一位明史專家,他也答不出來。到第二卷出版之後,我方在看書時偶然發現應以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名義出告示。這個小問題本來可以含混過去,讀者也不會注意,但我卻為此一小問題經常耿耿於懷。有許多知識我明知道用不上,但也經常留心,採取“備多用寡”的原則。只有這樣,一旦需要,才不至於臨時抱佛腳或捉襟見肘,也才能遊刃有餘,左右逢源。

  取材于古代史和近代史的歷史小説,雖非文學主流,但將來總是有人寫的。不過將來的歷史小説家未必與我同路,他們也許又有別的途徑、方法和特點。每個作家,其所以形成自己的創作方法、藝術特點和風格,是由許多因素決定的,不可能大家都一樣。現在回顧我自己走過的道路,總結經驗還為時過早。不過我想,我寫《李自成》所以有自己一套寫歷史小説的獨特方法,是因為:第一,我對歷史科學有濃厚興趣,從而十分看重歷史小説應該是歷史科學與小説藝術的有機結合這一原則,強調“深入歷史而跳出歷史”。第二,我在青年時代對中國古典文化(包括歷史在內)有一些比較廣泛的知識,養成了閱讀古籍的習慣和一般能力,為中年以後寫歷史小説打定了一個初步基礎。第三,我在青年時代除日常寫“白話文”之外,也會寫“古文”,也多少懂得寫駢文。後來為寫歷史小説又逼著學寫舊體詩詞。我勉強掌握了多種筆墨,為寫歷史小説多提供了一些條件。當然,從應該要求的水平説,我的這些條件還差得遠。第四,我是河南人,接近陜西。豫西和陜西的風俗習慣和方言特色,大體一樣。《李自成》從第二卷到第四卷前半部,主要故事在河南。我在十四、五歲時又曾在土匪中生活過一百天,懂得些綠林生活。這些條件都是我寫《李自成》“得天獨厚”的地方。假若我長壽,將來有時間寫《天京悲劇》,就不一定有這些“得天獨厚”的條件。第五,你知道,我的家鄉離鐵路五百多裏,“七七事變”前才通公路,原是一個十分封建落後的地方。在北伐以前,知縣出來還坐轎子,鳴鑼喝道,前有“頂馬”,有傘,有一對虎頭牌,有幾個衙役手執水火棍。我幼年和少年時代,親眼看見了封建社會的社會風貌,看見了封建農村的生産情況和階級關係,也看見了官府殺人如麻,看見如何砍頭、如何站籠、如何剖心以及割勢。這些情況,給我的印象極深。因此,我讀明、清的歷史資料,就不僅僅是書本知識,而是常常同我的感性知識聯絡起來。這也算是我寫《李自成》的特有條件吧。第六,我有對祖國文學事業作出微末貢獻的強烈願望,在任何境遇中沒有減少過這種熱清,沒有喪失過信心,沒有放棄過向著既定目標的努力,總在歷史研究和藝術創作上探索著新的問題。沒有這最後的一條,一切想法,一切追求,都是空話。

  寫歷史小説,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是非常重要的武器,沒有它就沒法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的高度,深入理解歷史。但這是當代作家共有的思想南針,非我所獨有,而且別人會勝我十倍,所以我不列入我自己的條件中。

  我聽你的勸告,不再分散精力。我將以鍥而不捨的精神,拉著笨車前進,爭取早一點將全書寫成。我非常希望和朋友們都健康長壽。健康長壽是對祖國作出貢獻的必要條件。朋友們都健康長壽,可以互相鼓勵,互相切磋。一個人做出來點成績,大家都感到欣慰。今後,還會陸續交一些新朋友,但如今剩下的這些老朋友都是經歷過嚴肅的歷史考驗的人,愈加可貴,而且也日漸少了。

  我因為工作量大,不得不過著半隱居式的生活,平時很少同人聊天,更少談較深刻的內心話,寫信也少。因為連接你兩封信都囑我專凝聚精神于《李自成》,一再給我鼓勵,所以我就借回信的機會話話“家常”。當然可談的話很多,以後有時間再談吧。

  祝健康!

  雪垠1974年12月9日

  (tom.com)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