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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告訴讀者一點什麼?

央視國際 2003年12月29日 10:57

  

李準

  《黃河東流去》這部小説,上集完成幹1979年6月,下集一直拖到1984年春天才寫完。這中間經歷了五年時間。其中原因,一是中間我寫了幾部電影;二是由於身體不好,還有一個潛在因素是:我仍在思考。當我開掘到中國農民的家庭、倫理、道德、品質、智慧和創造力這個主題時,我發現這個礦井不單是儲藏有煤,它還有金、銀、銅、鐵、錫,甚至還有鈾。因此,我把創作的進程放慢了。

  這部小説的故事,寫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日本法西斯侵略中國,當時的國民黨政府扒開了滔滔黃河,“以水代兵”想以此來抵擋日本侵略軍。結果卻淹沒了河南、江蘇、安徽三個省四十多個縣,一千多萬人遭災,一百多萬人喪生的空前巨大的浩劫。而受難的人,極大部分是農民。

  在這部長篇小説中,我不想過多地評判肇事者的責任。不管蔣介石也好,東條英機也罷,歷史已經對他們作出了最公正的審判。我寫的主要是這場浩劫的受害者——“難民”。因此,這本書從某種意義上説,是一本描寫“難民”的小説。

  在當今世界上,難民問題是個十分突出的問題。難民的人數是相當驚人的。不管是流離失所的巴勒斯坦難民,還是四處流亡的阿富汗難民,不管是在黎巴嫩帳篷裏的難民,還是在泰國邊境棚戶裏的柬埔寨難民,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沒有“家”了。

  幾千年來,農民總是和他們的“家”聯絡在一起的。他們的土地、茅屋、農具和牲畜,構成了他們獨特的生活方式,從而産生了他們特有的倫理和道德。但是,當他們的田園被淹沒,家庭被破壞,變成了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浪者的時候,他們會怎樣呢?他們的倫理觀,道德觀,以及大批流入城市以後,。他們的家庭,人和人的關係會有些什麼變化呢?本書就是希圖從這一方面,給讀者介紹一些真實生活。

  長期以來,我是寫中國農民問題的小説的。農民的家庭關係的變化,是我非常有興趣的一個問題。五十年代,我寫了小説《李雙雙小傳》,當時,一個日本評論家松崗洋子女士,讀了小説後,特意到河南鄭州去找我。她説她對我寫的中國茅屋裏的農民家庭生活極有興趣,還説她找到了“了解中國的鑰匙”。當時,我對她提出來的一些問題的回答,是非常粗淺的。只是介紹了一些農民的風俗和習慣。但是,由於她的重視,也引起了我對農民的家庭問題的思考。經過“文化大革命”後,這種思考更加深了。“文化大革命”也是一場“浩劫”。在這場“浩劫”裏,我們的國家被弄得遍體鱗傷,但畢竟也掙扎過來了。由此,我想到了造成這些劫數的根源,即我們這個古老的中華民族的偉大的生命力和她因襲的沉重包袱。

  作為社會的細胞——家庭,我覺得中國的家庭是太悠久、太完備了。如果從“仰韶文化”的後期和“大河村文化”的遺跡來看,她已經經歷了四千五百多年的歷史。中國的“國家”一詞,就是把“國”和“家”聯絡在一起,也就是説“國”是個“大家”,“家”是個“小家”,“國”是由無數個“家”組成的。從中國的住房建築和親屬的稱呼,都可以看出家庭組織的嚴格和縝密的狀況。祖父母必須住面南堂房,窯洞則是正面中間的窯洞,父輩居住在廂房,孫輩則住在靠下邊的廈房和偏房。她總是呈現出一副“人參根須式”的圖畫。另外,稱呼也是極為繁雜的:不但有伯父、叔父、姑父、舅父、還有外祖父、姑祖父、姨父、表姨父等不下幾十種之多。還有一點有趣的是,中國農民沒有死後要進“天堂”的觀念,他們不相信另外有一個“天堂”,但他們卻頑固地相信陰間有他另一個“家”。中國農民把自己住的房屋叫“陽宅”,把墳墓叫“陰宅”。墳墓也是“人參根須式”的輩數分明。在習俗中不但有“合葬”,還有結“鬼親”的,為的是不讓陰間的親屬獨身鰥居。

  我一直認為,“倫理是産生道德的基礎”。長期以來,這些根深蒂固的倫理觀念,構成了中國農民的道德觀念。“不了解中國農民就無法了解中國。”如果用這個概念來推理和引申,那麼可以説,研究申國農民家庭的形成和變化,是“認識中國的一把鑰匙。”

  在這本書裏,我沒有寫“四世同堂”或“五世同堂”式的家庭。我寫了七戶普通的農民家庭。我解剖了這七個普通的細胞。它代表了八億中國農民的多數、這七個家庭,不是在安靜的農村,過著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園生活。而是描寫他們變成流浪漢以後的生活。他們的“家”被淹沒了,他們被拋在死亡線上,但是他們對生的信念,對活的慾望,艱苦卓絕的吃苦精神,團結互助的團聚力量,特別是在愛情、鄉情、友情方面,都更加充分地表現了出來。這些光芒四射的品質和精神,使我們看到了中國五千年文化的結晶,也使我們看到我們這個偉大古老民族,賴以生存和延續的精神支柱。

  在描寫他們這些優秀的道德品質的同時,我也描寫了他們的因襲負擔,描寫了那些落後和愚昧的封建意識。這些精神枷鎖,就像幾十條繩索,沉重地套在他們身上。—一無疑,這是我們國家長期落後的一個重要因素。

  我所以介紹這些過去的生活,當然不是為那個慘絕人寰的事件進行控訴,也不是為那個失掉生命的農民們唱輓歌。我只是想把申國農民的倫理道德和精神,重新放在歷史的天平上再秤量一下。我要使人們看到這種勤勞勇敢,吃苦耐勞和團結互愛精神的力量。首先樹立起對人類生存的信心,然後是對我們這個國家,我們這個民族的信心。我是個樂觀主義者。我堅定地相信我們這個國家會越來越好,一定會比我們來到她的土地上時,變得更好一些。

  我是在十四歲時,開始接觸到黃泛區的難民流浪生活的。1942年,我作為一個流亡學生,隨同大批黃泛區難民,由洛陽逃到西安。當時的隴海鐵路線,是一條饑餓的走廊,成千上萬的難民,向西邊緩緩地移動著,他們推著小車,挑著破筐,挎著籃子,小車上放著鍋碗,筐子裏坐著孩子,籃子裏放著揀來的草根樹皮。

  中國歷史上有很多“流民圖”,但規模最大,歷時最長的恐怕要數這一次。中國歷史上也有很多次大遷徙,但人數最多,區域最廣的,也要算這一次。就是在這樣流亡的生活中,他們頑強地保持著他們的生活習俗,保持著他們的道德精神。在沿鐵路小站,他們搭起了臨時居住的席棚中,也要分開長幼的次序,哪怕是煮一碗菜湯,他們總要捧到全家的老人面前。我曾經看到一個農民,因為自己兒子偷人家一根胡蘿蔔,而悔恨地打自己的臉。我又曾看到過一個青年婦女,為了救活快要餓死的丈夫,自賣自身,換一點糧食留給丈夫吃,特別是在臨行時,她脫掉身上一件布衫,換了兩個燒餅,又塞在丈夫手裏。這些事情深刻地刻印在我的腦子裏。就是在那時,我開始認識我們苦難的祖國,開始認識了我們偉大的人民。

  1949年,我作為一個農村銀行信貸工作者,第二次到了黃泛區。我去給這些返回家的農民,發放麥種和農具。在那裏,我又看到一些慘不忍睹的景象。在一所倒塌的茅屋裏,我看見了一家大小五口人骨骸堆在一起。他們是大水來的時候,抱在一起死了。這一個家庭就是這樣“同歸於盡”的。

  當時黃泛區已經解放,我們公佈了土地改革政策,大批流浪在外的農民回到了故鄉。他們披荊斬棘,重新建立家園。農民重新獲得土地時,表現出來的感情是催人淚下的。他們躺在新開墾的土地上打滾,翻跟鬥,奔走呼號,點燃著篝火狂歡,徹夜不眠。很多被賣到外地的婦女也跑回來了。這些婦女有些當了妓女,有些當了外鄉地主的小老婆,還有的被賣到外省當了窮苦單身漢的妻子,每天都能看到“夫妻相會”,“母女相會”的抱頭痛哭的場面。農民中傳統的貞操觀念被打破了。他們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這些被賣在外邊的婦女,不管在外邊幹過什麼職業,現在回到故鄉,任何人不準歧視,一律歡迎她們熱情歸來。

  有一個農民逃荒在陜西省時,把自己的妻子賣掉了。當時他聲稱這個女人是他的妹妹,讓兒子管她叫“姑姑”,平常他帶著兒子到“姑姑”家裏去。這位“姑姑”總是暗暗把饅頭藏在口袋裏交給他們。解放後,他的妻子回來了,兒子還管自己的媽媽叫“姑姑”,惹得大家暗暗擦淚。

  在“文化大革命”中,“四人幫”對全國作家進行了瘋狂迫害,我被打作“黑幫”,于1969年,被趕到黃泛區農村,實行監督勞動。我在黃泛區農村整整住了三年。初開始,因為我是屬於監督勞動改造,農民們不敢和我講話。後來時間長了,他們發現我並不是個壞人,他們覺得我很家常,也很平易近人。慢慢和我在一起勞動,休息時也喜歡和我在一起。後來他們知道我有文化,村子裏死了老人,就來找我寫“祭文”。這種“祭文”通常是把死者的一生經歷和善行德事寫出來,在祭奠時當眾宣讀。請我寫第一篇“祭文”的是三兄弟。他們的大哥死了,他們弟兄三人穿著白色學服來到我住的茅屋。見面時,先跪在地下叩了個頭(這是當地辦喪事的習俗),接著就眼淚汪汪地向我講他哥哥的一生經歷。

  這位大哥在逃難時,父母都被黃水淹死了,他領著三個弟弟逃難到陜西省,他給人打長工,幫人宰牛,在流浪生活中,把三個弟弟養活。他一生沒有舍得討老婆,卻給三個弟弟娶了妻子。有一次,他的老二被國民黨抓壯了抓去,因為逃跑被抓回後,要執行槍決。這位大哥趕來了,他向執行的軍官跪下求情,情願自己替弟弟服刑被處死,換回自己弟弟。軍官問他為什麼要替他弟弟死,他説他剛給弟弟娶了妻子,他們家就這一個女人,家裏還要靠他傳宗接代。自己是個光身漢,死了沒有挂礙。這個軍官居然被這種古老的人道精神感動了,釋放了他的弟弟。

  由於我有一點寫小説的功力,這篇“祭文”寫得很成功。宣讀時,全村的人都哭了,連吹噴吶的樂隊也哭了。後來一村傳一村,都知道有個“老李”善寫祭文。在那幾年中,我寫了幾十篇“祭文”,也系統地了解了黃泛區難民們的“家史”,《黃河東流去》這七戶農民的流浪史,就是根據這些“家史”的素材提煉而成的。

  除了寫“祭文”以外,我還交了許多朋友。他們都是難民。他們的流浪生活也不完全是眼淚,還有很多充滿著浪漫色彩的機智幽默故事。現在談起來仍然有些留戀和懷念,這些人中包括我寫的王跑和四圈。他們現在還以自己穿過牛皮底鞋,戴過城市人戴的禮帽而自豪。

  我喜歡這些故事,他們都體現了中原一帶的“傍”味,一般人管河南農民叫“侉子”,“侉”是什麼東西?我理解是既渾厚善良,又機智狡黠,看去外表笨拙,內裏卻精明幽默,小事吝嗇,大事卻非常豪爽。我想這大約是黃河給予他們的性格。在這部小説中,我寫了六七個青年婦女的命運。特別是她們堅貞不屈,舍死忘生的愛情生活。愛情是最能表現一個人的個性和品德的鏡子。她們在死亡線上掙扎,她們把生命和愛情同時高高擎在手中,作為她們做一個真正的人的旗幟。黃泛區的婦女們,在流浪中跑遍了半個中國。她們在鬥爭中扔掉了封建桎梏,她們有走南闖北的豪爽性格,她們還有堅強的謀生能力。同時,她們還保留著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高貴品格。用她們的話説,“人必須有情有義。”

  就是這些婦女們,她們在這場浩劫中活了下來。而且在困苦萬難中,把兒女帶大養活。也是她們執斧操犁,把荒蕪的幾千萬畝土地開墾播種,重新建立起自己的家園。

  她們通過自己的苦難經歷,學會了選擇;在決定中國命運的“淮海戰役”中,就是這些婦女,用當年逃荒的小車,把自己的糧食推向前線,支援中國人民解放軍。

  對這些可歌可泣的事實,當時曾經引起我的浮想:“中國人民在那一次浩劫中,堅強地度過了,那麼,在‘四人幫’這次浩劫申,中國人民能覆滅嗎?”回答只是一個字:“不!”

  每一個民族都有它偉大的潛在的生命力。我寫這部長篇小説的主要意圖,就在於這一點。

  最後還要提一句,本書在漫長的創作過程中,承蒙很多朋友的關心和支持,特別是承蒙北京出版社吳光華等同志的熱情支持——他們提了不少很好的意見,並且幫助作了增刪校正。數年辛勤,非同尋常。在此深深致謝。

  1984年1月19日 (tom.com)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