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一直在想,其實中國文學自古以來都有“通而為一”的大境界,不過多數時候被過重的現世關懷遮蔽了而已。王國維説,“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確實,如若眼界困于現世得失,或為世俗之心所累,文學的格局、氣象勢必越來越小,直至趨於庸常。但我們在曹雪芹、魯迅、張愛玲這樣一些作家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國文學的另一種傳統:它們不僅是關懷現實、面對社會,而是直接以自己的良知面對一個心靈世界。中國文學一直都缺乏直面靈魂和存在的精神傳統,作家被現實捆綁得太緊,作品裏的是非道德心太重,因此,中國文學流露出的多是現世關懷,缺乏一個比這更高的靈魂審視點,無法實現超越現實、人倫、國家、民族之上的精神關懷。這個超越精神,當然不是指描寫虛無縹緲之事,而是要在人心世界的建構上,賦予它豐富的精神維度——除了現實的、世俗的層面,人心也需要一個更高遠、純凈的世界。所謂“天道人心”,“人心”和“天道”是可以通達于一的。中國小説慣於寫人的性情,所以魯迅才把《紅樓夢》稱之為“清代之人情小説的頂峰”,而在人的性情的極處,又何嘗不能見出“天道”之所在、“人心”之歸宿?二十世紀下半葉之後,中國小説是越寫越實了,都往現實人倫、國家民族上靠,順應每一個時代的潮流,參與每一次現實的變動,結果是將小説寫死了——因為小説是寫人的,而人畢竟不能全臣服於現世,他一定有比這更高遠的想象、希望和夢想。如果忽視了人的這種想象、希望和夢想,人就是不健全的人,這樣的文學也就是死的文學了。
中國當代文學慣於寫黑暗的心,寫慾望的景觀,寫速朽的物質快樂,卻很少能進入一個更自在、豐富的境界。
文學的精神維度應是豐富和複雜的,簡化是文學的大敵。文學當然要寫人世和現實,但除此之外,中國文學自古以來也注重寫天地清明、天道人心,這二者不該有什麼衝突。比方説,中國人常常認為個人的小事之中也有天意,這就是很深廣的世界觀,它不是一般的是非標準所能界定的——現實、人倫是非分明,但天意、天道卻在是非之上,是通達于全人類的。中國文學缺的就是後一種胸襟和氣度。因此,文學不僅要寫人世,它還要寫人世裏有天道,有高遠的心靈,有渴望實現的希望和夢想。有了這些,人世才堪稱是可珍重的人世。中國當代文學慣於寫黑暗的心,寫慾望的景觀,寫速朽的物質快樂,惟獨寫不出那種值得珍重的人世。正是因為作家們對一切美好的、超越性的事物都感到“漠然”了,他們的想象也就只能停留于那點現實的得失上,根本無法獲得更豐富的精神維度。現實或許是貧乏的,但文學的想象卻不該受制于現實的是非得失,它必須堅持提出自己的超越性想象——只有這樣的文學,才能遠離精神的屈服性,進入一個更自在、豐富的境界。 周作人在1920年有一個講演,他説:“人生的文學是怎樣的呢?據我的意見,可以分作兩項説明:一,這文學是人性的,不是獸性的,也不是神性的。二,這文學是人類的,也是個人的;卻不是種族的,國家的,鄉土及家族的。”周作人這話,在今天讀來,還是那麼新鮮。文學是人性的,人類的,也是個人的——如果作家真能以這三個維度來建構自己的寫作,那定然會接通一條偉大的文學血脈。現在的問題是,中國作家中,能寫出真實人性的人太少了,很多作家都把“獸性”和“神性”等同於人性,這是一個巨大的誤區。所謂“獸性”,説的是作家都熱衷於寫人的本能和慾望;所謂“神性”,説的是作家要麼把寫作變成了玄學,要麼在作品中一味地書寫英雄和超人,沒有平常心,這就難免顯露出虛假的品質。另一方面,文學是“人類的,也是個人的”,表明在個人的秘密通道的另一端,聯結的應是人類,是天道,是人類基本的精神和性情,“卻不是種族的,國家的,鄉土及家族的”。然而,整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基本上都徘徊于種族、國家、鄉土及家族的命題之中,個人的視角得不到貫徹,人類性的情懷無從建立,所以,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局限性,不幸被周作人過早地言中。
中國當代文學急需構建這樣一種敘事倫理:將生命關懷、靈魂敘事作為寫作中必不可少的精神維度,以生命的寬廣和仁慈來打量一切人與事。
在這個時候,重申曹雪芹、魯迅、張愛玲這樣一些作家超越道德、政治、種族、國家、鄉土及家族的寫作品質,對於我們認識一種健全的中國文學,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曹雪芹以“通常之人情”寫曠世之悲劇,魯迅以“偉大的審問者”和“偉大的犯人”這雙重身份寫“靈魂的深”,張愛玲以無所不包的同情心和“無差別的善意”寫生之悲哀和生之喜悅——他們寫的都是人性、人情,但他們又都超越了人間道德的善惡之分,超越了國家、種族這樣一些現世倫理,都在作品中貫注著一種人類性的慈悲和愛。他們的寫作,不能被任何現成的善惡、是非所歸納和限定,因為他們所創造的是一個偉大的靈魂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每個人都是悲哀的,但又都是歡喜的;每個人都在陳述自己,但又都在審判自己——在我看來,這是中國文學中最為重要,但至今未被重視的精神傳統。 中國文學只有重建起這一精神傳統,才有望為人類性的根本處境作證,才能達到新的境界。中國當代文學的所有困局,其實都與此相關。文學經過了這麼多年的變革,若要再指望通過一些局部的改造而獲得新的前景,已經沒有可能;中國文學需要的是整體性的重建。其中,至關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在文學中建立起靈魂關懷的維度,並恢復靈魂的豐富性和複雜性。這種以生命、靈魂為主體的敘事倫理,重在呈現人類生活的豐富可能性,重在書寫人性世界裏的複雜感受;它反對單一的道德結論,也不願在善惡中掙扎——它是在以生命的寬廣和仁慈來打量一切人與事。 中國當代文學急需重建這種敘事倫理。尤其是其中的生命關懷、靈魂敘事,作為寫作中必不可少的精神維度,更為當代文學之所需。 我希望看到有一批作家,成為真正的靈魂敘事者。他的寫作,不僅是在現實的表面滑行,更非只聽見慾望的喧囂,而是能看到生命的寬廣和豐富,能“饒恕”那些扭曲的靈魂,能有無所不包的同情心,能在罪與惡之間張揚“無差別的善意”,能對壞人壞事亦“不失好玩之心”,能將生之悲哀和生之喜悅結合為一,能在“通常之人情”中追問需要人類共同承擔的“無罪之罪”,能以“偉大的審問者”和“偉大的犯人”這雙重身份寫出“靈魂的深”——這些寫作品質,在日漸膚淺、粗糙的當代文學中幾近絕跡,可以説,它直接導致了當代文學的蒼白和無力。
一些當代作家已開始從現世的道德、是非中超越出來,試圖接續中國敘事文學傳統中最為重要的精神血脈。
中國當代小説大多還是走“種族的,國家的,鄉土及家族的”路子,把“獸性”當人性來寫的人也不在少數,精神上的狹窄和淺薄一目了然。因此,一個作家是否具備生命的廣度和靈魂的深度,就直接決定了這個作家寫作境界的高低。我注意到,已經有一些當代作家,開始從現世的道德、是非中超越出來,正走向生命的仁慈和寬廣,正試圖接續上中國敘事文學傳統中最為重要的精神血脈。 青年小説家東西就是其中一個。這是一個重要的小説家,他的小説在同代作家中幾乎是最有深度,也最有現代感的。從《沒有語言的生活》開始,東西一直在探索個人命運的痛苦、孤獨和荒謬,但他的小説有豐富的精神維度:一面是荒謬命運導致的疼痛和悲哀,另一面他卻不斷賦予這種荒謬感以輕鬆、幽默的品質。讀東西的小説,我們能從中體驗到悲哀和歡樂合而為一的複雜心情。他的《沒有語言的生活》,寫了三個人:王家寬,王老炳,蔡玉珍,一個是聾子,一個是瞎子,一個是啞巴,他們生活在一起,過著沒有語言的生活,但即便如此,東西也不忘給王老炳一個簡單的希望:“如果再沒有人來干擾我們,我能這麼平平安安地坐在自家的門口,我就知足了。”他的《不要問我》寫的是另一種失去了身份之後的荒謬和焦慮。因為沒有證件,衛國的身體成了非法的存在,這本來是荒謬的,但東西在小説的結尾特意設置了一個比賽喝酒的細節,從而使這種荒謬帶上了一種黑色幽默的效果,越發顯得悲愴。應該説,東西是一個真正對任何事物都“不失好玩之心”的作家,他的作品也通過一種“善意”和“幽默”,寫出了生命自身的厚度和韌性;他寫了悲傷,但不絕望;寫了善惡,但沒有局限於是非之心;寫了歡樂,但歡樂中常常有辛酸的淚。他的小説超越了現世、人倫的俗見,有著當代小説所少有的靈魂追問——這一傾向,在他最新發表的長篇小説《後悔錄》中表現得更加突出。東西是少數幾個形成了自己的敘事倫理的作家之一。 在敘事倫理的建構上,余華也是覺悟得比較早的作家之一。早在1993年,他就在《活著》的“前言”中説:“我一直是以敵對的態度看待現實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內心的憤怒漸漸平息,我開始意識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尋找的是真理,是一種排斥道德判斷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裡所説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後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當絕大多數作家都還停留在發泄、控訴和揭露的階段,余華已經意識到,寫作的真理“是一種排斥道德判斷的真理”,並能夠“對善與惡一視同仁”,能“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這確實是一種不同凡響的寫作覺悟。余華後來能寫出《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這樣的小説,顯然是得益於這一敘事倫理的影響。因為有了這種“超然”、“一視同仁”和“同情”,《活著》才如余華自己所説,講述了眼淚的寬廣和豐富,講述了絕望的不存在,講述了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的;《許三觀賣血記》才成了“一本關於平等的書”。必須承認,余華對善惡、是非以及道德判斷的超越,對“超然”和“平等”的追求,使他走向了一個新的寫作境界。 賈平凹的敘事倫理也值得研究。他在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説《秦腔》的“後記”中説:“我的寫作充滿了矛盾和痛苦,我不知道該讚頌現實還是詛咒現實,是為棣花街的父老鄉親慶倖還是為他們悲哀。……古人講:文章驚恐成,這部書稿真的一直在驚恐中寫作……”在“讚頌”和“詛咒”、“慶倖”和“悲哀”之間,賈平凹“充滿矛盾和痛苦”,他無法選擇,也不願意作出選擇,所以,他只有“在驚恐中寫作”。假如賈平凹在寫作中選擇了“讚頌現實”或者“詛咒現實”,選擇了為父老鄉親“慶倖”或者為他們“悲哀”,這部作品的精神格局將會小得多,因為價值選擇一清晰,作品的想象空間就會受到很大的限制。但賈平凹説“我不知道”,這個“不知道”,才是一個作家面對現實時的誠實體會——世道人心本是寬廣、複雜,蘊藏著無窮可能性的,誰能保證自己對它們都是“知道”的呢?遺憾的是,中國當代活躍著太多“知道”的作家,他們對自己筆下的現實和人世,“知道”該讚頌還是詛咒;他們對自己筆下的人物,也“知道”該為他慶倖還是悲哀。其實這樣的“知道”,不過是以作者自己單一的想法,代替現實和人物本身的豐富感受而已。這令我想起林語堂的《蘇東坡傳》所受到的批評。蘇軾與王安石是政敵,而兩人相見時的風度都很好。但是,“林語堂文中幫蘇東坡本人憎恨王安石,比當事人更甚。蘇與王二人有互相敬重處,而林語堂把王安石寫得那樣無趣……”這樣的批評不無道理。相比之下,當代文學界的很多作家在幫人物“憎恨”(或者幫人物喜歡)的事上,往往做得比林語堂還積極。 中國當代文學界太缺乏能“對善與惡一視同仁”,能宣告“我不知道”的作家了,“幫蘇東坡本人憎恨王安石”式的作家倒是越來越多。結果,文學就越發顯得庸俗和空洞。就此而言。東西、余華和賈平凹等人在敘事上的倫理自覺,值得推崇。(謝有順)
責編:王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