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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1日 晴
回望南疆
“不到新疆不知中國之大,不到南疆不算到過新疆,不到喀什不知南疆之奇異。”這是我在節目裏曾經説過的一句話,而這話也是引自於當地人。在整整半個月時間裏,我們從東疆的哈密、吐魯番進入南疆的庫爾勒、塔中、于田、和田、塔什庫爾幹、喀什、阿圖什、阿克蘇、庫車、和碩,一路走來,翻天山、穿沙漠,沿塔裏木河,走帕米爾高原,看盡了沿途的奇異景致。走過之後,原以為是歡喜,不曾想心裏竟很有些空落。我的空落,是因為走馬觀花般行走,於心裏不曾落下太多的蹤痕;我渴望的行走,遠比這要深入,要耐心細緻,要更融于內心,換句話説,除了外在的景物,我希望看到的是更多的人心。少了和當地人的相融,便不知他們的內心所想,便不知這片山川于他們生命的滋養與磨礪,進而不能讀懂這片在心驚肉跳之於仍嘆為觀止的山川。於是,當我在一路變幻莫測的奇異景致前輕佻地閃過的時候,我似乎感受得到它們眼睜睜地嘲笑,笑我這個過客,有眼望于它,卻沒有心智與它們對話,它們靜靜地矗立億萬年,就是在耐心地等著一個或多個能讀懂它們的智者。對於智者,相信它們是慷慨的,它們會釋放億萬年矗立的精彩絕倫的傳奇,最終賜予智者的將是一個豐滿而無悔的人生。
我不是,我只能望景興嘆。而這一番的感嘆,于我又是怎樣的無力和無奈。
到南疆,人們要看的主要是維吾爾風情,不知為何,我對風情本身倒是有些超脫,更看重的是為何在這片遼闊的疆域之上,作為四大文明唯一的交匯地,曾經多種文化、多個種族碰撞交融,過客匆匆,各自做著精彩的表演,最終為何生存壯大了的是維吾爾,最終為何繁榮昌盛了的又是伊斯蘭,這是歷史的一個偶然選擇嗎?龜茲、疏勒、于闐等那些香火先期極盛一時的佛國及信徒都到哪去了呢?
順著這個思路寫下去,一定會把自己累死,我這樣一條單薄的生命,如何承載得起這樣的重量,罷了。
有幾張臉一直在腦海拂之不去。那是在塔什庫爾幹塔吉克自治縣縣城,到達後離工作開始還有幾小時的閒暇,我隨意在縣招待所旁的馬路邊散步。看見路邊有人蹲著,還有人在為他們照相。蹲著的是一名塔吉剋婦女,年齡不過三十歲,身邊有她的兩個孩子,大約兩三歲的樣子。女人側蹲著,把臉扭過來看著過往的行人。她面龐強烈,神情堅毅,深黑的雙眸哀傷而又冷漠的朝路邊看著,仿佛很少眨動;陽光照在她一側的面頰,她的大部分面容處在對比之下的陰影裏,有種深不可測的神秘和沉靜。“怎麼會有這樣的沉靜呢,分明是苦難到極致才有的沉靜啊!”我不由自主地被她強烈地吸引過去,要把那張臉拍下來。我先徵詢她的意見,她沒有反應,眼睛還是極少眨動,但她沒有回避的表示,就保持那個姿勢那個狀態一動不動。我朝她按下了快門。拍完之後,想同她多説幾句話,想知道一個人有了怎樣的經歷,才會有那樣一張完全不被世界所動,同時又極警惕冷靜地審視著世界的臉孔?但是我張不開嘴,女人緘默著,她沒有任何願望,像雕塑般地靜止,那靜止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莊嚴感,莊嚴到近乎神聖。我仿佛被她懾住了。塔吉克人整體親切、樂觀而友好,相形之下,那女人像是一個異類,在她的同胞之外遊移著,仿佛以她的沉靜在訴説這個深處帕米爾高原之上的民族更多的故事。
還有一張臉是在於田民居做現場直播時看到的。那天的場景是一對六十歲的維族夫妻在家裏舉行大型的麥西來浦,家裏鼓樂悠揚,客人熙攘,我們的拍攝使整個麥西來浦顯得更加的隆重和熱鬧。但是,在眾多的笑臉裏,無論我從哪個角度,無論我何時回頭,都能看到一張蒼白、冷靜而且完全超然於事外的年輕男人的臉。年輕男人是那對夫妻的兒子,非常正式地西裝革履。他的裝束告訴你,他歡迎所有人的到來,也同我們一行人打著該打的招呼,但他沒有笑臉。這是怎樣性格的人呢?再內向,在自己民族最熱鬧的PARTY上,他至少也可以輕鬆愉悅起來呀!那張冷靜而沒有表情的臉似乎無處不在,我同他父母寒暄,他就站在身邊凝視;我們在客廳里拉線布機位,他就在遠處觀望。他似乎想把現場所有都真真切切地看明白一點,看明白了又如何呢?為了直播的安全,民居五十米開外站著幾個若無其事的警察,一切都在熱鬧而有序地進行著。可那張年輕男人的臉總仿佛在提醒你,並非歡樂無限。大概,是我個人對蒼白格外地過敏吧。
在於田,還見了全疆最年輕的縣委書記,他叫何軍,三十六歲,也許是基層工作的瑣碎與勞累,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些。中央電視臺來到縣城,受到的歡迎往往都比地省一級的更隆重和正式,于田也是。何軍的能幹是一眼便知的,在沙漠邊緣的一個縣有這樣一個能幹人,應該是件幸運的事吧。這樣的邊緣縣希望得到好的發展,確實需要各種條件的支持,比如類似媒體的廣而告之,我們能夠感受到各地對我們這樣真心實意做報道的媒體業者的期待。何軍很會做工作,我們剛到,他利用我晚餐後不多的間隙,邀請我到他的辦公室一坐。已經是長途跋涉,大腦本能地拒絕工作,何軍説,我不是要跟你談工作,我給你看幾樣東西,挺有意思的。這理由沒法拒絕,只好跟著他走。幸虧去了,何軍把他的辦公室佈置成了一個小型的展覽室,于田主要的寶貝都擺在那,比如玉石,還有滿墻的介紹于田的精緻彩色印刷。就是在他的墻上,我一眼看到了當地維族婦女的服飾與別處完全不同,這成了第二天節目中一個很有意思的趣味點,相信看過節目的人都會印象深刻。一個地方能有一點讓人記住就很不容易,在我個人對南疆滿腦子的記憶碎片裏,于田婦女的服飾印象一直鮮明,想到那服飾,自然就想到于田,這得歸功於何軍的巧妙安排。
這一路走下來,為了保障直播的萬無一失,各地在安全保障上做了嚴密的佈置。我們的直播一站接一站,環環相扣,趕路過程不能有任何閃失,所以我們一直前有警車開路,後有警車壓道。雖然看似張揚,其實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們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內趕完該趕的路程。各地的警力都在自己的地界邊彼此交接,有時沿途還看到警力在維持秩序,好讓我們的車隊以最快速度通過。如此動眾,有時心存不安。尤其在烈日和飛揚的塵土中,看見警察朝車隊行禮,心裏就更是過意不去。新疆太大,有的一個縣就相當與別處的一個省,縣的警察把我們送出縣界,一走就是四五個小時,他們再返回,一天的時間就過去了。很多次,我都希望能把這個程序減免,至少於我個人的心會安妥一些,但這是一件嚴肅的事,這是一件必須保障到萬無一失的事,各地不敢鬆懈,我們自己又怎敢,只好既送之,則安之。説到這個環節,其實也同南疆複雜的自然社會環境有關,它是我們在南疆感受到的記憶深刻的一個安排,姑且記載下來,權當備忘。
9月10日──11日寫于南北疆大轉場途中
責編:薛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