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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4日 晴
去帕米爾高原之前,只聽説過塔吉克民族這個概念,其餘的就一無所知。我們三號早晨從喀什出發,趕往塔什庫爾幹塔吉克自治縣,在那裏做一場直播。喀什已經在新疆的西面,而塔什庫爾幹在喀什的西偏南,正在帕米爾高原之上。帕米爾高原號稱“萬山之祖、萬水之源”,而世界第二大高峰喬格裏峰、“冰山之父”慕士塔峰都在塔什庫爾幹境內。
路並不遠,只有三百多公里,但聽説路很不好走,要做八小時的路上準備。開出喀什城,經過疏附縣不遠,車隊就開始依山而行。
看來,這就是帕米爾高原了。
生長在內地,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山體,山上沒有土,只有連綿的岩石,偶爾有一點卵石裹著黃沙的層積。岩石極富力量感,造型上像被刀刻過,體積巨大又善於變化,彼此連綿,簡直就是觸目驚心地橫亙在眼前。“沒有親眼見過這樣的山體,是一生的遺憾。”我像在自言自語。
兩岸的岩石山體之間,是時寬時窄的漫灘,河水並不清澈,象含有極多的礦物質。而漫灘和山體之間,有連片的黃沙土,路就修在這樣的沙土上,汽車一過,沙土劇烈地揚起,眼前瞬間就昏黃了。路兩邊極少有綠,而生命應該在綠洲之上,所以偶爾一點的綠地,再有幾棵楊樹,是這樣的景致就一定有人了。有時,人也會把自己孤立在一片沙土之間,沒有任何理由,只是一個長方形盒子一樣的土坯房,就那樣直直地戳在那裏,讓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那到底是為什麼。
帕米爾高原就是塔吉克人的故鄉。
一個民族是需要合適的生存空間的,生活在如此險峻、如此嚴酷的高山之間,這會是一個怎樣的民族呢?
道路還在修,除了沙土揚起,更多地時候我們不斷地被顛簸的汽車調侃著,靠在椅背的頭部完全沒法兒固定,不斷地被撥來撥去。車速僅有二十邁,人坐不穩,更無法閉目入睡,原指望直播帶來的疲勞能在車上得到緩解(我們按北京時間工作,按新疆時間吃飯,在兩小時的時差中,惟一壓縮的就是我們的睡眠時間),一路走著,就知道完全不可能。
住在山裏的人們怎麼出山呢?
在這樣的路上堅持了七小時,突然發現汽車駛入了一片茂密的樹林,緊跟著就是寬闊的柏油路,塔縣縣城到了。
塔什庫爾幹塔吉克自治縣,簡稱塔縣,全縣只有三萬多人,塔吉克族佔了百分之八十五,中國全部的塔吉克都在這裡。
到縣城的時候,是下午四點,縣城在海拔三千多米之上,人多少有點高原反應。因為連日的直播和長途趕路,我的體力有所下降。原以為一月份的西藏都去過,這樣的高地該不算什麼,可終究還是乏了,尤其頭沉,明顯的高山症狀。在提醒自己不得不休息兩小時之後,我打算抓緊時間到縣城裏去轉轉。我們一路走來,基本沒有這樣可以自由轉悠的時間。于我,就是奢侈。所以我要趕緊去。塔縣有一個標誌性的建築,就是唐代的一座古王城,叫石頭城。我原想去那看看。出招待所沒走百米,就看見路邊牙子上坐著兩個長得十分好看的孩子。孩子高高的鼻子,深凹的大眼,睫毛卷翹著,面龐窄削,完全一副歐洲白種人的樣子。孩子大的是女孩,約十來歲,小的看不出性別,約四、五歲。我立刻過去同他們打招呼,問他們:“可以同你們照相嗎?”沒想到,孩子十分大方,大的用漢語回答我:“可以。”我一聽她會説漢語,立刻有了更多的興趣,開始問她,家裏有多少兄弟姐妹,她排行老幾?對於我拉拉匝匝的提問,小姑娘儘管有些靦腆,但也都一個不落地回答了。不一會兒,又來了一群孩子,大約有七、八個,大的十三、四,小的五、六歲,見我蹲著,同先兩個在聊天,後來的也都坐在了馬路牙子上,等著我發問。一群多可愛的孩子呀!尤其是他們的長相,其中一個叫蘇來曼的九歲的男孩,長得堪稱精緻,有點童話裏王子的味道,五官絕對無懈可擊。孩子們並不問我從哪來,也不問我是什麼人,只搶著回答我的問題,有時候被我逗得就咯咯直樂。大約聊了有半小時,我問他們:“你們有誰願意請阿姨到家裏去做客呢?”沒想到,所有的孩子一擁而上,拽胳膊扯袖子地直嚷嚷:“去我家,去我家。”讓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我只好説:“這樣吧,誰家離這近,就去誰家。”這下蘇來曼高興了:“阿姨,去我家吧,就在邊上。”我的建議看來有理,其他孩子再沒堅持,都跟著我一起去了蘇來曼家。
在一排土坯房下,蘇來曼打開了其中的一扇門,迎面是一個十來平米的小院,再進一道門,就是屋裏的正廳了。我第一眼的感覺,是屋裏收拾得異常的潔凈。任何家什都擺放得井井有條。我問蘇來曼:“今天是星期六,爸爸媽媽都不在家嗎?”“都不在。”“那你能帶阿姨看看你家的房間嗎?”“可──以。”蘇來曼似乎很高興我有這樣的提議。他拉著我的手,我的身後又跟著一串小人兒。他先指著一間大一點的臥室:“這是爸爸媽媽睡的。”我説:“你睡哪呀?”他指著隔壁的一間,説:“我和姐姐睡這兒。”還有一間正兒八經的客廳,客廳裏有一圈緊挨著的沙發,數量比城裏人的要多出一倍,像一種開圓桌會議的佈置。幾間房子都是一樣的潔凈,陳設也算舒適。“蘇來曼,你們家衛生間在哪兒呀?”不曾想,他突然竄到一張略小的門前,緊緊地把門扣住,對我説:“不要看,不要看。”我説:“那有什麼緊呀,如果是擔心不乾淨,以後幫媽媽一起打掃就行啦。讓阿姨看看嘛。”經不住我的勸,蘇來曼最終還是把門打開了,我一看,砌有白瓷磚的衛生間乾乾淨淨。我問蘇來曼:“這不是挺好的嗎?為什麼不可以給阿姨看呢?”他不好意思地低頭,我也就沒再細問。蘇來曼的家有兩個電視,一部電話,炕上的鋪蓋殷實而整齊,加上那一圈沙發,在當地應該也算個不錯的人家。我問孩子們:“ 都在上學嗎?都學一些什麼科目?”適齡的孩子都上學了,他們不僅要學漢語,還要學維語。塔吉克族自身有語言,但是沒有文字。這樣一來,孩子們至少可以説三種語言。一個上中學的女孩,説她的英語不錯。我説:“你了不起,居然會説四種語言,人才呀。”她不好意思的笑了,把頭撇了過去。孩子們對我仿佛有種天然的信賴,我問什麼,他們都如實做答。最後我問:“孩子們,你們長大後,最想去什麼地方?”大多數回答:“去烏魯木齊。”還有一兩個説,去北京或者上海。有一個説要去美國的,就是那個説自己英語好的女孩子。蘇來曼想去北京,我問他:“怎麼才能去呢?”他説:“好好讀書唄!”我説:“你會嗎?”他説一定會的。“那就跟阿姨拉鉤吧。”他説他們這裡叫做吹鬍子,就是兩人彼此鉤住小拇指,再用嘴吹著各自的大拇指,吹了鬍子,就算一言為定了。我把地址留給了蘇來曼,跟他説:“你要真到北京去,就來找阿姨。”看他的眼神,他是信的。
塔吉克的孩子們給我的印象,雖然處在邊陲小城,卻是那樣的開朗、健談,尤其是他們的友善,那種完全不設防的友善,讓我這個久居大都市的人,心懷感激!
沒有時間,也沒有可能同當地更多的成年人交往,有一個場景印象深刻。塔吉克的婦女總穿著極鮮亮的裙子,那鮮亮,在沙土中閃過的時候,會給人意外的驚喜,甚至是希望。原以為在帕米爾高原那樣的生命禁區裏,是不可能有那樣的鮮亮的。但那鮮亮,卻時常從我的眼前掠過。當我以為漫漫黃塵中,不可能有生命出現的時候,那鮮亮就及時地在我眼前一閃,告訴我:塔吉克人就在這裡。塔吉克人自稱是鷹的傳人,生活在高原之上,鷹,就是他們最終的圖騰。
寫于9月4號喀什東海漁村賓館
責編:薛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