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險”與“破險”——潘天壽國畫的藝術表現
央視國際 2004年04月27日 16:30
去冬我寫過一篇潘天壽畫集的序言,較全面地探索了潘老的國畫特點和成就,感到其中最突出的一點是他善於運用“造險”與“破險”的構圖手法。其實這手法不僅是用於構圖上,還深深地貫串到作畫的各個組成部分。潘老的畫所以能雄渾、奇特、磅薄、壯闊、富有獨創性,給人以新鮮、驚異、振奮、向上的感受,都和他的“造險”與“破險”的藝術表現有著因果的關係。
晉代顧愷之早就提出“遷想妙得”的創作原理,分明作畫要善於設想,意在筆先,意高則高,意奇則奇,思路不凡者,其畫亦不凡(當然技巧要跟得上思想)。潘老嘗謂:學習要謙虛,作畫要“自負”,要大膽,要逼著氣抓住重點,從大處、高處、新奇處涉想,所貴取法乎上,而不是墨守成規,師古自縛。描繪自然,也要動中取勢,變中見奇。平莫如水,遇危石則銀花四濺,重莫如山,繞白雲而通體皆靈。他最反對瑣瑣屑屑平平板板的作品,認為“文似看山不喜平”,作畫也當這樣,詩有別才別理,文有抑揚頓挫,畫家也要有奇思別想和出神入化的藝術手腕。
基於這樣的創作思想,潘老乃相應地追求一種不平凡的藝術表現,我把它歸納為“造險”破險”四字訣。
常見他在巨幅的方紙—E,先大膽地寫出一塊見方的磐石多幾乎填滿了畫面,這種以方合方的構圖法,顯得板實,容易扼塞畫幅的氣機,有如斗室內一榻橫陳,很難佈置他物,感到跼踀,仿佛自陷於險境之中,是為“造險’。但他胸有成竹,提筆在畫之上下左右,視位置所宜,點綴一些閒花野草或鳥獸蟲魚,頓覺生氣蓬勃,化板為奇,是為“破險”。如《雄視圖》,以一上大下小之長方形巨石,突兀圖中,石上再立雙鷲,更見得上重下輕,造成一種“岌岌乎危哉”的險局。因而他就在圖左山間引出一水,潺潺下注,使上下氣脈貫通,增加了下部的重量,並使鷲有了注視的目標,居高臨下,意氣昂揚,既破了“險”,又點明了主題。
“險”可分二種:一是有意造險,一是無意遇險,有意則“造”時已謀“破”之法,故心手相應,可得意中之妙,無意則須當機立斷,臨見妙裁,有時也可收意外之效。 “造險”能使人驚,但如險到底,則又有“犧牲”之虞,唯能“破險”,便可絕處逢生,出其不意,奪險而出,乃以為奇,故功夫全在一“破”字。常言“大膽落墨,細心收拾”,潘老往往在“收拾”中做“破”的功夫,如畫上感到極“悶”時,從旁稍加導引,氣脈即可疏通,極“黑”時,間施亮色,整幅為之洞然;用墨以白守黑,重視對照。用筆縱以橫破、橫以縱破,縱橫馳騁,不受羈勒,用色則取其意氣所向,“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其妙處能得諸牝牡驪黃之外,並善以題字和印章來救危取勢。畫上題款,本有常位,潘老時或于常人不敢題處題之,上下左右,或多或少,並無定格,力求避熟,但又顧到全局氣勢,且能因意而相得益彰。畫上印章一般比題字略小或相等,他卻常大於題字,意在以朱印醒之,使畫更有精神。一言以蔽之,即深得虛實消長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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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月松石》 |
“破險”並非去掉原來的“險”,只是因“破”而使“險”的氣勢不倒,反而更有力地站著,故覺其奇。劉勰《文心雕龍》説“酌奇而不失其真”(真即貞,正也)。潘老“造險”“破險”,可謂深諳此理。“山窮水復疑無路”,似乎到此無路可通了,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眼前卻別有天地,使人胸襟為之一豁。讀潘老的畫,也有這種感受。試舉一例略加説明:《梅月松石》,是一幅丈二的水墨指畫,它的特點是平中見奇,左邊松石,右邊梅花,當中一輪明月高照,題材是常畫的,構圖略如“品”字,似亦甚平,平則易板,又因描寫夜景,全圖基調為黑色,“板”與“黑”正是“險”處,其破之法,關鍵在於“明月”與“行雲”之巧妙,以水墨畫之,自上橫掃而下,一氣呵成,使與松梅取得聯絡,與直幹成了交叉。月開雲路,有掩映運行之態,顯得氣韻極生動。以濃墨畫老梅,幹如鐵鑄,梅後襯雲,以濃破淡,濃淡分明,並與前面峻增之松石,各具空間感。加以皓月當空,以白守黑,形成強烈的對照,構成“濤聲破夢鐵骨冷”,“風來雲去月當頭”的詩境,寫出了夜深的靜穆蕭森之氣,咄咄逼人。這幅畫左松右梅,添月成三,而以月為主,月光一照,黑氣盡散,化暗為明,襯以行雲,元氣淋漓,化板為活,化零為整,不題詩而詩意自濃,此應為潘老的指墨畫中一幅傑出的作品。
藝術的天地是很廣闊的,表現技法也是極多樣的,即使是同一個人的創作,也有在統一基調上的不同變化。以潘老的作品論,有以雄奇古拙取勝,有以秀媚清麗見長。“造險”‘破險”,因為獨闢蹊徑,自成一家法,我們學習他卻不可徒襲其貌,亂用其法,而應師其那種孜孜求創,老而彌篤的精神,如不顧性情學養,執一而泥,則愈學愈遠,不足與言創。
吳茀之(原載《光明日報》1962年1l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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