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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容易又秋聲-齊白石藝術的生命表現

央視國際 2003年12月23日 09:43

  郎紹君/文

  齊白石所畫的一切,包含花、鳥、蟲、魚、人、獸,甚至山水,什物,都如可對語,是活潑潑地生命。它們分別表現了生命的三個層面──生命特徵、生命情趣和生命境界。

  一、生命特徵

  生命不僅是活的,還有不同一般的活的形貌、質量感、運動方式、環境關係、個性特徵。畫家必須把握這些特徵,否則即使逼真形似,也如同模本。齊白石很懂得這點,畢生觀察、研究所畫對象,以求把它們的個性特徵把握得更好。他畫蝦、蟹就是典型的例子。他曾説:「我畫蝦幾十年才得其神。」確實如此──他家鄉多水塘,草蝦很多,小時他就喜歡釣蝦,青年時代開端畫蝦,約40歲後,臨摹過徐渭、李復堂等明清畫家畫蝦,到63歲,已能畫得很似,但自覺不夠「活」 ,便用大碗養了幾隻長臂蝦,置於畫案觀看,還不時用筆桿觸動,讓他們跳動以觀姿態變化。白石弟子胡橐記述説:「白石老人63歲左右畫的蝦,外形很像,但蝦的透明感還表現不出來,蝦的頭胸還不分濃淡,腹部少姿態,長臂鉗也欠挺而有力,腹部小腿十隻也未省略,長鬚平擺六條,呈放射狀,看不出正在不停地搖動開闔……。到了66歲,畫的蝦身已有透明感,頭胸部前端非常堅硬,表現了蝦的硬殼,腹部與節中間拱起,好像能蠕動了,長臂鉗也分出了節,最前端一節較粗,更顯得有力;腹部小腿也由十隻簡成六隻到八隻,長鬚也有開闔彎曲的變化了。」──〈談白石老人畫蝦〉大約70歲後,齊白石畫蝦才進入化境,蝦才成為透明的、游動的、活生生的,蝦的向背、陰陽、輕重、厚薄、軟硬等,都在簡略的筆墨中充分傳達出來,而且看上去總像在水中,是濕潤的。老人自己説:「我畫的蝦和平常看見的蝦不一樣,我追求的不是形似,而是神似,所以是活的。」所謂「和平常看見的不一樣」 ,正是指更富於特徵性,更顯示生命活力。賀天健説老人的蝦「神妙無比」亦指此。白石題畫蝦説:「塘裏無魚蝦自奇,也從葉底戲東西。寫生我懶求形似,不厭聲名到老低。」這裡説的「懶求形似」 ,並非弱化、放棄形似,而是超越對表面形似的倣真,易言之,是形神兼備。

  齊白石對蟹的觀察了解也很早,他在〈石與蟹〉題記中寫道:「余寄萍堂後石側有井,井上餘地,平鋪秋苔,蒼綠錯雜,嘗有肥蟹橫行其上。余細視之,蟹行其足一舉一踐,其足雖多,不亂規矩,世之畫此者不能知。」這觀察細緻而得其要領。畫法的探索比觀察更難,胡佩衡記述説:「老人研究畫蟹殼經過了很長時間。50多歲時只畫一團墨,看不出筆痕來,後來把一團墨改成兩筆,再後來(60多歲)改畫三筆,不分濃淡,仍無甲殼的質感,直到70歲以後,才畫出甲殼的質感來。……他畫的蟹腿用中偏鋒,看著腿很飽滿而表面扁平,假造的不是滾圓,就是扁扁的。再有,他畫蟹是橫行的狀態,假造的不是死螃蟹,就是向前爬行。這都失去了螃蟹的特徵。偽造者不可能體會從寫生中提煉出來的真功夫。」──胡佩衡、胡橐《齊白石畫法與欣賞》第60頁。

  白石詩云:「苦把流光換畫禪,功夫深處漸天然。」這是真的,只畫蟹殼質感和蟹的橫行姿態,前後就20年時光!「畫禪」的得來是多麼不容易啊!

  再以畫松鷹為例,白石的松鷹堪稱絕品,向為收藏家所重。他畫的松樹,都是馬尾松(亦稱「五須松」) ,雄偉高大,針形葉,果實俗稱為松子。白石家鄉這種松樹最多,他自己也曾在房前屋後植馬尾松。齊佛來回憶説:「余霞峰的周圍,遍栽松樹,綠蔭拂夏,一片濤聲。」辛酉年(1921)正月,白石回湘省親,見借山館後之松盡被蟲食,感而畫〈松樹圖〉 ,不畫一葉,題詩曰:「松針已盡蟲猶瘦,松子餘年綠似苔。安得老天憐此樹,雨風雷電一齊來。」

  詩後又題:「阿爺嘗語,先朝庚午夏,星塘老屋一帶之松,為蟲食其葉。一日,大風雨雷電,蟲盡滅絕。丁巳以來,借山館後之松,蟲食欲枯,欲得庚午之雷雨不可得矣。辛酉春正月畫此並題記之。」

  詩與題記表達了齊白石愛松之甚。他喜用側鋒畫老松幹,墨色略淡,力度很強,有沉凝蒼勁之勢;畫松枝喜中鋒、焦墨,折曲如金文,如龍舞,有「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明雷雨垂」之感。畫松針用長鋒羊毫,鐵線篆法,密密重重,雖細而仍如金剛杵,總之,白石的松樹,從造型到筆墨,都透著挺拔堅貞的性格。白石畫鷹,多以松樹做環境,天津藝術博物館藏〈松鷹圖〉 ,松幹由畫幅下方橫出,一雄鷹立其上,轉頸投視,睛光直射,松枝由上方斜伸下來,復蟠曲而上,十分有力。松針細長,有動勢,兩個松子垂垂欲落,面對作品,似聞颯颯秋風,畫題:「戊午年避亂湘山,攜吾孫阿移起居長松之下,今感慨何如!」戊午為1918年,白石在湘潭紫荊山避兵匪,露宿草莽,吃盡苦頭,刻畫松鷹的雄姿,卻想起這一幕經歷,人生的感慨,對英雄和力量的嚮往,構成了作品的內涵。

  二、生命情趣

  情趣是生命的表現,生命的歡樂方式,能表現生命情趣的畫家是富於愛心、敏于生命歡樂的人。歷代畫家中,能像齊白石這樣善於刻畫生命情趣的,實不多見。

  想想他創造的畫面:葦草下,幾隻青蛙面對面「商談」著;河邊上,又有兩隻在看蝌蚪游泳,一隻青蛙跳水,小腿被草纏住了,同伴無可奈何。兩隻小雞爭一條蚯蚓,題曰〈他日相呼〉 。一棵棕櫚下,五隻小雞圍住一隻蟈蟈,不是要吃它,而是驚奇于它是誰,來自何方;蟈蟈伸直觸須,挺著後腿,準備跳逃。河塘裏,幾條小魚正追逐一朵荷花倒影;荔枝樹上,兩隻松鼠正大吃鮮果。螳螂舉刀以待,要補捉一隻螞蚱;一隻老鼠爬到秤鉤上玩耍,要自稱斤兩……面對這些畫幅,觀者不免發出會心的微笑。幼小生命的活潑可愛、頑皮和稚氣,它們的好奇和無防禦狀態,以及它們的格鬥、捕追、奔跳、偷竊等等,都充滿了情趣,讓人感到生命的歡樂和詩意。

  山水、花草也有生命情趣,這情趣來自藝術家與自然物的「對話」 。齊白石晚年給李可染畫過兩朵蘭花,花朵上下相向,題為〈對語〉 ,李可染説:「真使人感到是含笑相對,竊竊私語。」這種擬人化的描繪,在白石繪畫中很多,也很自然。他在20年代為曹錕作〈廣豳風冊〉 ,有一頁畫墨蝶荷瓣,描繪細波之上,漂浮著一片荷花瓣,一隻紅斑墨蝶欲落其上,不知要採花,還是乘舟,這讓人感到是童話的境界。齊白石92歲畫〈牧牛圖〉 ,描寫自己幼時的牧牛生活──一小兒正牽牛過橋,老牛在橋頭遲疑,搖著尾巴,一條前腿抬了起來,身軀卻向後傾,那神態,既像害怕,又似和小主人開玩笑,像這種生活細節,一經白石描繪,就洋溢出異樣的溫情,讓人享受到樸素人生的樂趣。白石老人還常畫〈柳牛圖〉 ,只畫一隻牛、一株柳,好像那空格都是春意,余味無窮。北京文物商店藏〈柳牛圖〉 ,從後面畫牛──只見圓厚的身軀、兩條後腿和歪出的牛角,整個牛身除尾巴用重墨外,余皆用淡墨。細勁柔細的柳條從畫幅頂端直拖到地上,暗示著春的消息,動的柳和靜的牛,抽絲般的筆線和渾圓的墨團,形成凝重又活潑的節律,那正是寧靜親切的田園詩意,這一切,都源自畫家詩意的生命感受。

  西方一位哲人説:「天才是憂鬱的。」中國雖也不乏憂鬱的天才,如屈原、杜甫、八大山人……,但更多愉悅的天才,畫家尤如此,平和、寧靜、淡泊,醉心於自然美景,忘情于生命的自由與和諧,是歷代中國畫家孜孜以求的畫境。齊白石延續了這一傳統,畢生歌咏一切生命的美好,他把歡欣的心化作花朵、林木、草蟲、微風、細雨;化作嬌艷、活潑、清香,東方文化的生命觀念,在這裡得到了獨具一格的體現。

  齊白石親近民間傳統,又把握了文人寫意手段,具有綜合兩者的能力,既可具體生動地描繪,又能恣縱情意地抒發。出入民間、宮廷與文人傳統,由兼取而突破,是齊白石的傑出處之一。

  三、生命境界

  所謂生命境界,指超乎具體描述,體現生命本質的境界。畫家能夠通過作品「澄懷觀道」 ,由吃飯穿衣睡覺行路直悟妙香遠聞、鳥鳴珠箔、群花自落的「禪境」 ,齊白石某些作品接近這樣的境地,不是因為他富於哲理思考,而是他歷經劫難,飽看世相,親近自然,參悟榮枯,自然生出的。

  這類作品集中在他的晚年,尤其80歲後。試舉幾例:〈秋色佳〉 冊頁。一根小枝,幾片楓葉,一隻 蟲,粗筆寫出的楓葉艷紅得令人振奮,工筆描繪的小 蟲細如毫發──可清晰見出它的花甲、六條細足和兩根觸須,畫面上除了題款,再無他物。墨與色、粗與細、大與小,都成對比,楓葉將落,卻鮮艷欲滴,熱烈而歡樂; 蟲完整如初,但有些孤獨寂寞,生命的晚歲反而是生命燦爛的時刻,這是喜,是悲,還是像弘一法師圓寂前寫下的「悲欣交集」?

  蓮蓬熟了,荷葉枯了,大地空曠,水面無聲。一隻蜻蜓飛來,欲落未落(〈蜻蜓蓮蓬〉) 。秋風過後,枝上還剩餘幾片樹葉,一隻蟬在枯枝上鳴叫,一個螞蟻在地上行走,一隻紅色蜻蜓從空中飛來。秋光是這樣的明媚,以致貝葉的每一條細筋,蜻蜓翅上的每一格小網紋,都看得清清楚楚(〈貝葉草蟲〉) 。這些極單純、極直率又極細微的畫面,好像倏然 除了生活表層的混亂和繁雜,呈現出生命的單純和空明。從白石老人這類作品中,我們聽到了生命的波濤,那感覺,真如空潭印月,朗朗清清。

  齊白石還喜歡描繪暮鴉歸樹的景象。最早的一幅,是48歲所作〈石門二十四景〉中的〈古樹歸鴉〉 ,畫一株樹,一群鴉,題:「八哥解語偏饒舌,鸚鵡能言有是非。省卻人間煩惱事,斜陽古樹看鴉歸。」看暮鴉,為了避是非,逃脫人生煩惱;以詩的前兩句作畫,是暗示處世經驗;以詩的後兩句作畫,是參透世事,超然自得。重慶博物館藏〈暮鴉圖〉(十二條屏之一)作于70歲,只在畫面左下角畫樹枝,把大部分空間留給天空與水面,暮色蒼茫,群鴉歸樹,題唐人詩句:「為政清閒物自閒,朝看飛鳥暮飛還。」此畫是送給四川軍閥王治圓的,詩的第一句有勸諫之意,第二句與畫面相呼應,包含禪機:朝飛暮還,人閒物靜,去去還還,自自在在。

  1956年,白石老人體力、精力明顯衰頹。把筆作畫,有時會忘記「白石」兩字如何寫,但仍然揮毫不斷,畫牡丹為多。1957 年春夏之間病倒,至9月16日逝世,所畫最後一幅畫仍是牡丹,現在若干幅牡丹落款為「九十七歲白石」 。齊良已〈父親畫的最後一幅畫〉一文回憶説:「那天早晨,風和日暖,父親不用扶持,自己從臥室走到畫室中來……。和往常一樣,挽起袖子,不慌不忙,先看看準備好了的筆墨等用具,在筆筒裏仔細找出了他想用的那支筆,又用手摸了摸紙,仔細辨別了紙的正反面,然後拿起筆,對著紙停視了許久,然後小心翼翼地蘸了洋紅。我一看用大筆蘸洋紅,就知道要畫牡丹了。這一天,父親情緒很好,興致極高,用墨用色,信手拈來,斗大的花朵比真花大有誇張,筆尖用極重的洋紅,筆根水份又飽滿欲滴,畫得淋漓盡致。顏色美艷絕倫,花葉由下到上是墨綠至老黃,有墨有色……。」

  中國美術館藏1957年畫兩件〈牡丹〉 ,與此記述略相似。這兩件作品一變枝葉分開的畫法,改為花、枝、葉一起畫,渾然一體。風由左邊吹來,由左向右的筆勢似乎帶著瑟瑟風聲,摧動出花葉海浪般的韻律。一幅大度雍容,一幅放浪形骸;一幅還有所控制,另一幅完全進入了大自由、大解脫的境界,每一筆似乎都彈出了理性約束,每一塊墨色都無滯無礙,像隨風飛動的雲,漫流於澗中的水,回蕩在谷壑裏的松濤。悠遊自在,天馬行空,意態無窮。

  過去曾聽人説:「齊白石最後幾年的畫,已不成畫」 ,這是只見技不見藝之見。看懂這類作品的筆墨,需要一定的條件。宗白華説:「人間第一流的文藝,縱然是同時通俗,構成他們的普遍性與人間性,然而,光是這個,絕不能使它們成為第一流。它們必同時含藏著一層最深層的意義與境界,以待千古的真正知己。」白石畫雅俗共賞,這兩幅〈牡丹〉雖無深奧寓意,卻以其生命的大純真、大自由通向了宗白華説的「最深層的意義與境界」。

  齊白石勝出同時代畫家之處,是他能超越舊式禮法的束縛,復活被麻木在前人模式中的感覺,重新發現大自然的生命活力,直觸生命的真相。齊白石來自民間,來自野性生命力未泯、自然和人的和諧關係未受大破壞的山鄉,比一般人更敏于花香鳥語和四時風雲的變幻,而性格的真率,閱歷的豐富和寧靜的創作環境,又賦予他敏于頓悟的特質。這在他的詩文中也有充分體現。胡適説齊白石:「沒有做過八股文,也沒有做過古文駢文,所以他的散文記事,用的字,造的句,往往是舊式古文駢文的作者不敢做或不能做的!」楊圻評白石詩云:「粗枝大葉詩如畫,天趣流行水滌腸。」與上述分析是一致的。

  齊白石有首《紅葉》詩:「窗前容易又秋聲,小院墻根蟋蟀鳴。雅子隔窗問爺道,今朝紅葉昨朝青。」引口語入詩,極樸素,又極有味。〈窗前容易又秋聲〉有時改為〈一年容易又秋風〉 ,用以題畫。自古就有光陰流失、人生易老之嘆,但齊白石的感嘆沒有悲涼,秋風起了,秋蟲叫了,楓葉紅了,生命流動著,語氣平淡而意緒悠遠。

  人們喜歡議論東方藝術與西方藝術,比較它們的異同。齊白石對生命的觀照與體驗,正是東方的、中國的。但關注與咏嘆生命本身,又是世界的、人類的。

  轉引自21世紀新藝術網

(編輯:徐建委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