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畫事:女兒眼中的傅抱石
央視國際 2004年05月08日 10:20
王岩 姜薇 王會
女兒傅益瑤眼中的傅抱石
在中國美術館欣賞了氣勢恢宏,每一幅都有數米之高而畫工又十分細膩獨特的水墨畫之後,記者卻無法把這些已被日本寺院收藏的巨作與眼前這位身材瘦小的女畫家傅益瑤聯絡在一起。作為我國著名國畫大師傅抱石的女兒,在父親生前她卻從未動過畫筆,而日後幾十年離開父親的艱難歲月中,傅益瑤不僅開始了水墨畫的創作,還以自己獨特的畫風成為當今藝壇的著名畫家,這本身就成為一個傳奇。
記者面前的傅益瑤絲毫沒有大畫家的架勢。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她卻親切地拉著記者的手有説有笑,在回賓館的路上,還帶你躲避著下班的車流。她十分認真地傾聽並回答每一個問題,真誠地望著你的眼睛,目光之清純使人忘記了她今年已經年過五十。説到有趣之處,她會手舞足蹈地放聲大笑,但每每提到自己的父親,畫家的目光和聲音就變得柔和起來———有關父親的記憶並沒有因歲月的流逝而淡忘,相反,每每提筆作畫,傅益瑤説自己卻常常能感受到父親的音容笑貌,仿佛能與父親在畫中相遇。
爸爸有句名言:我們家是建設性的吵架
爸爸骨子裏是一個很嚴正的人,對孩子更是如此,是“嚴父”的模範。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們有個好品性。爸爸總是説:一個人的品性是可以“打”出來的,才氣卻是打不出來的。因此,爸爸的規矩很多,在我看來總是“小題大做”,比如從來不許孩子們在飯桌上亂講話,誰犯了規,爸爸就毫不留情地用筷子敲他的頭。
雖然在家裏大家都很懂規矩,可是家裏並不是死氣沉沉的,總是鬧鬨哄的,充滿一種中國式的濃郁的火熱的家庭氣氛,而家中最大的“火球”就是爸爸,當爸爸在家時,總是聽到父親的笑聲和談話聲,每當父親因為出差不在家時家裏就會很安靜,讓人覺得很不對頭。當爸爸回來時,孩子們就會像小貓小狗一樣在門口叫喊著迎接他。
爸爸有句名言:我們家是建設性的吵架。爸爸和媽媽之間總是有説不完的話題像吵架一樣。家裏常會出現這種場景:父親在樓上端著茶,母親在樓下端著茶,兩個人就一個問題“來回”探討,上至天文,下到地理、哲學和小説,無所不“吵”。父親住樓上,他時不時地下來添茶水,往往上上下下跑上七八趟,一次談話才告一段落。
爸爸總是告訴我:我不要你做什麼大科學家、物理學家和藝術家,只希望你能做個好的文化人。有知識就行了,可是女兒家的我不管這些,特別愛漂亮,總是喜歡一切時髦的東西,想當電影明星,於是自己就跑到曹雨林老先生那裏要學習表演;覺得英語先進了,就一樣鬧著上英語系去學習外語。可是固執的父親卻逼我上中文系,父親説:“無論你將來做什麼,都要先把中文的底子打好,中文包羅萬象:天文、地理、哲學,這都是做好一切學問的基礎。”於是,他把我送到當時全國中文師資最好的南京師範學院中文系學習。
當我收到南京師範學院的通知書時,在地上足足滾了十幾分鐘,發泄對父親安排的憤怒。當時,我覺得我所憧憬的多姿多彩的一生全都毀了,但是今天回想起來,我真的感激爸爸的固執,他讓我有了一個中文的紮實功底。曾經爸爸交給我一本《古文觀止》,每一篇都細心地打上記號,五角星代表要倒背如流的名篇,圈是要精讀的,三角是略讀的,叉是千萬不能看的。爸爸從不讓我學什麼“卡片學問”,他説記在卡片上不是真學問,一定要把文章都打在肚子裏。學問要成為自己的,能拿能用。有一次,為了讓我記住《滕王閣序》,爸爸親自當起了演員,一會兒是14歲的王勃;一會兒是狡猾的都督;一會兒又是趨炎附勢的眾才子,從王勃進店開始栩栩如生地演了一遍,最後演旁觀的酒店老闆時,爸爸突然站起來,拍案叫絕,手裏的煙灰散了一桌。
我的人生鋪墊都是父親在的時候鋪墊的,不僅僅是做人,作畫也是一樣
我的人生鋪墊都是父親在的時候鋪墊的,不僅僅是做人,作畫也是一樣。雖然父親在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當畫家。在當時我的小腦袋看來,畫畫真的太土也太苦了。我最喜歡的是演戲和電影,特別想做電影明星。可當我以後成了畫家,畫起了水墨畫,我就越來越感謝父親給我的創作打了一個牢靠的底子。
父親有句名言:品性是可以打出來的,才氣卻是打不出來的。因此,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並沒有勉強我學過什麼技藝或者要求我將來成為什麼人物。他只是慈祥熱情地把我接納到他的生活裏,讓我在認識他的同時,也熟悉了他的人文思想和藝術氣質。我家客廳裏有張小沙發凳,一直放在父親的大沙發旁邊,就是在這張小凳子上使我津津有味地聽著父親的高談闊論。我家從來就有一種清談之風,有客人時,總會談到深夜,談的不外乎文、藝、史、哲等,就是沒有客人,父親也會對我們談起各種有趣的事。他的記憶力很好,歷史典故都能倒背如流。我記得最好的散文詩詞,很多都是父親像講故事一樣口傳身教給我的。當時我並不理解,可是後來每當我提筆作畫,父親的教訓總會在恰到好處的時候跳出來,給我打開困境。對我來説,真可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我小的時候,最喜歡站在父親的畫桌旁盯著他作畫,父親從來不讓別人看他畫畫,總是藉口支開人,用幾分鐘揮毫潑墨,把畫一氣呵成。可是對我一點也不介意,還特別教我怎麼看畫。父親説看畫最重要,一定要看進去,每一幅畫都有訴説力,要聽作者説話,要看到大處的氣韻和小處的細妙。別人總是説我真幸運,得到了父親的真傳。
父親去世不少年後我才拿起的畫筆,畫畫是我和父親靈魂交流的一個渠道。
小時候,因為自從懂事起,聽見的、看見的都是畫,真想逃出去。如果不是父親的過世和“文化大革命”,我恐怕這一生都會沉浸在戲劇和電影裏。
父親是1965年因腦溢血發作突然走的。他走的時候,我還在學校,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本以為週末回家仍舊會見到父親在畫室裏,聽到他爽朗的笑聲,可是聽到的卻是他去世的消息,真像晴天霹靂,當時我一下子就昏了過去,天塌下來了一樣。父親去世後的一個月,在家裏我總是清晰地聽到從畫室裏傳來的有哮喘病的父親沉重的呼吸聲。我知道他其實並沒有走,還在我身邊。
當時又趕上“文化大革命”開始,我也開始經歷我人生最艱難困苦的洗練。從下鄉到大蘇北,從大蘇北又到原野上,喪父的痛和對未來的渺茫,我悲哀地都無法控制自己,我特別想父親,想和他説話,想聽他説話。
深夜裏,在鄉村小屋孤獨的油燈下,我拿出偷偷帶在身旁的畫作的印刷品,呆呆地面對著,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父親那睿智儒雅的笑容總會從畫裏浮現出來。也許是鄉間遼闊的天地,活潑的自然給了我從來沒有的知識和狂熱,使我對父親的畫越來越理解了,也就想學它了。我在土磚鋪的床上,默默地在毛邊紙上臨摹起父親的畫來,這是我最感到幸福的時候。我就是這樣開始畫畫的,是畫畫使我敢於面對人生。
我在鄉村中學教了幾年書,然後到博物館去學習書畫鑒定,再到國畫院從事專業繪畫,之後再到日本。父親的學友,著名的日本畫畫家鹽出英雄先生是我在日本的第一個老師,然後我又到著名的平山鬱夫先生的研究室,研究敦煌藝術。我越學日本畫,心裏卻越喜歡中國畫,做水墨畫家的信念也越強烈了。
我臨摹父親的作品,總能得到長輩的誇獎,但是漸漸地我發現,越學父親反而離父親越遠
也許是我太熟悉父親的用筆了,所以我臨摹父親的作品,總能得到長輩的誇獎,我自己也很滿足,但是漸漸地我發現,越學父親反而離父親越遠,越畫越覺得空虛,越覺得膽怯。父親總是説,當你效倣他人的時候,看起來似乎是起點很高,其實是站在懸空的涯邊上,隨時都會摔得粉身碎骨。特別是到了日本後,那千奇百怪,琳瑯滿目的藝術現象,給我的精神帶來了極大的混亂。經過好幾年的痛苦掙扎,我終於回到了父親的教訓下,那就是“富胸中之丘壑,嫻古人之技法”。在純凈了自己的思想後,我就專心地開始追尋自己的題材和筆法。水墨畫的本源是書畫一體,只有線的生命,都會賦予畫面強烈的魅力。我在一段時間裏,徹底地放棄了對父親的摹倣,從根本上改變自己,以中鋒用筆和屋漏痕的筆法,開發自己的路子。高興的是,我在走自己路子的時候,反而更能融入父親的特色,我似乎和父親有了新的對話,這更增加了我的信心。
畫畫讓多動的我有了耐性,其實我靠的不是意志,而是靠的父親教我的“自強不息”
近十年來我逐漸確立了自己的創作分野,這就是我早就提過的障壁畫,民間祭和詩意。畫水墨畫和打太極拳一樣,把持自己身體姿勢是極其重要的。保持脊骨的挺直是中鋒用筆的前提。所以不論是站,還是坐,都要先控制好自己的姿勢。
為了畫大畫,我還練出了席地而坐的功夫。我是一個意志力很差的人,從小就沒有耐性,父母為我連五分鐘都坐不住而頭痛極了,可現在我往往連畫十幾個小時,現在我的家人都奇怪我的變化。我想:這是畫在管教我。我靠的不是意志,我靠的是父親留給我的一句珍貴的座右銘“自強不息”。是這句話在不斷地給我新的熱情,讓我在做完每一個新的題目時都回到原點,重新找回自己。
我在日本還為自己找到了另一個題材,那就是日本的民間祭。民間祭是日本一個十分獨特的文化現象,我在日本住了一段時間後,發現日本真是一個民間祭國,一年四季,全國各地到處都有民間祭。他們每年以同樣的形式在同樣的時間裏舉行盛大的活動。使我驚嘆的是,那數百,上千年的歷史,竟活生生地存在在這些活動裏面,參加的人們既認真執著,又充滿孩子氣,既像嚴肅的儀式,又像是大人的遊戲。在這時我所見到的日本人簡直大有別於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所見到的日本人了,顯得單純,可愛,熱情,絕沒有平素的拘謹和面子意識。我起初不明白,為什麼這麼有意思的動人的場面,內容這麼千差萬別又蓄含如此豐富的神秘的民間祭,卻太缺少描繪它們的繪畫了。後來我看的多了,也就明白了,這確實是很難描述的景。它們不是表演,沒有舞臺,無數的人參加,卻又不是抽象的群眾,在這裡每一個人都是有性格,有行動的個體。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都在變化。如果不是用水墨畫的章法,是很難把民間祭的過程和大自然同時融到一個畫面裏去。同樣,如果不是用水墨畫有生命的線條,是很難抓住每一個人物的,於是我決心開拓這個新領域。開始時真是困難極了。既沒有前例可循,又沒有能討教的導師,從起念到落筆,我整整迷茫了半年。最後,我終於找到一個竅門,那就是拋掉所有的固有觀念,也拋掉想畫它的個人慾望,像個孩子一樣投身到民間祭中去,用不著整個身心的體會和感受去和它相處,不去追逐它,而是讓它來到自己的心中。這種取材方式給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當我穿上和式衣裙跑到人群中去跳、去叫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血液像是流到了一個大的循環系統裏面,周圍的一切都和我有了密切的關係。其後我閉上眼睛,聽著那些笛音鼓聲,畫面自然就涌現出來。構圖往往就是這樣的。構圖有了,下面就是落筆了。為了保持新鮮感,我往往在草圖上只確定一下位置,所有具體的人和物,我都是即興而畫的。
我記得我去看姬路市的《灘喧嘩祭》時,那些抬著轎子拼出一條命地打鬥的幾乎赤條條的漢子們太吸引我了。我越擠越接近,差點擠到轎子底下,如果不是三個警察衝過來拉住我,那一定會被踏到腳底下。大家都為我捏了一把汗,因為這個祭每年都有死傷者出現的,可是我卻沒有一點死裏逃生的餘悸,反而越來越興奮,和那些漢子一樣。到我畫這幅畫的時候,捕捉那些表情就毫不困難了。這就是我畫民間祭的基本畫法。
作為水墨畫家,我最喜歡創作的是詩意畫。優秀的中國詩詞有一種偉大的美質,那就是永遠不失去理想、信念和情操,而只有這樣崇高的生命和自然融為一體時才會出現意境無窮的詩作,而如何表現這意境才是判斷水墨畫家本領的準則。父親教我念詩時,總是説一定要念到有味道才行,這“味道”二字便是我的創作詩意的出發點。每當我品到一首詩的味道時,詩人似乎就會和我站在同一個環境裏,欣賞著同一種風景,發出同樣的感嘆,我隱約地覺得我和詩人重疊起來。
比如畫劉長卿的《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幅畫時,艱難跋涉的歸人眼前還看不到家門,卻已聽見狗叫,這一瞬間,夜半的飄雪像人心一樣更緊了。這張畫裏用筆最少,而畫意最多,也最難畫透的就是夜雪了。琢磨夜雪的過程,也就是自己和詩人重疊的過程。“重疊”既是我創造詩意的手段,也是我獲取靈感的窗戶。
父親給了我太多東西了,讓我這一輩子都能去不停地享用它,咀嚼它。20多年了,不管是在父親身邊,還是後來“文化大革命”,再到1979年到日本讀父親年輕時讀過的學校,還是像現在回南京老家,到世界各地開畫展,我總是看到父親的畫,總能感覺到父親一直和我同在。
轉引自人民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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