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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銳隨筆(六)黃土高原的魅力和遺憾  

  老實講,1994年我在英國進修時寫電影《黃土地》和《紅高粱》影評時卻從未去過蒼茫的西北高原,只是憑著粗淺的文化積累,以及對電影藝術的直覺感悟寫了一篇文章竟獲高分。懷著幾分不安和歉疚,我於今年“五一”長假隨全家驅車前往山西做一次人文旅遊。

  我們的路線是從延慶進入晉北大同到雲崗石窟,經恒山的懸空寺,去憑吊平型關大捷舊址,再南下至五台山燒香禮佛,然後來到太原稍做休整後慕名前往喬家大院,渠家大院和平窯古城。

  都説山西文物在地上,陜西文物在地下。可是一路走馬觀花,山西的地上可圈可點的又何止文物古跡。與其説這是一次觀光旅行(sightseeing trip),還不如説是外出考察(fact-finding tour)。無非想通過撫今追昔,在素有文明搖籃美稱的黃河之濱尋找出點中國人之所以為中國人的來頭。應該説過程是美好的,結論則是徒勞的。

  一路過去的高速路已無法區分西方還是中國,四通八達的高速或一級公路網為長假出遊的司機提供了極為方便的條件。但是藍天與黃土的至純始終無法掩飾兩者之間人的滄桑和淺陋。

  進入大同市,我們匆忙間找了一家餐館,直奔主題想吃刀削麵。在等待時我和兒子來到後院的廁所,觸目驚心的是一個坑上搭兩快板的簡易茅廁裏污穢而又臭氣熏天,衛生之差無法想象,根本沒有立足之處,我等只好匆匆了事後掩鼻奪路而逃。餐館裏沒有自來水洗手,我太太驚恐地問我盤中的菜是怎麼洗的。我們相覷無言。大同缺水是事實,但所到之處的公廁衛生是十年前的北京市郊情況,而城市發展之落後則可追述到十五或二十年前的開放前的中國。沒有清潔的自來水,當地人民的身體健康受到直接威脅。市內公共設施破舊不堪,交通秩序混亂,人們的著裝和衛生狀況跟北方小鎮裏一般無二,四個字:臟亂差鬧。大同市應該是名揚海內的産煤大戶,工業産值應該不低,何以治理得如此令人心寒。結果進入山西這第一頓胃口可想而知。大同市的父母官對不起老百姓!

  我想儘快走進歷史,領略三晉之地的輝煌與智慧。來到十五公里外的雲崗石窟景區,我為眼前一千五百年前北魏時期建造的巨大的佛象石雕所震撼。少數民族鮮卑人開鑿的53窟,1000座佛龕,5萬餘身佛像氣勢恢弘。然而,人為的破壞與自然的風化同樣令人觸目驚心,並再次把我拉回現實。許多精美的佛像被撬走偷掉。更加鮮為遊人注意的是石窟景區對面的焦碳廠滾滾的濃煙和破舊的瓦舍。空氣中瀰漫著煤煙和灰塵。這應當是現代物質文明對歷史遺産和佛教凈土的公然蔑視和腐蝕。停車場邊上雖有一處半拉子爛尾工程表明當地主管部門想開發旅遊資源和設施,但幾十年過去了,旅遊收入難道全部上繳了嗎?當地老百姓的日子似乎仍然灰頭土臉。歷史上的輝煌與今日的精神荒蕪和物質粗陋相比真乃天壤之別。想著想著不禁汗顏,唏噓感慨良久。突然我的沉思被一聲呵斥打斷:“一千五百年前已經摔死無數,今天多你一個不算多。”我尋聲望去,見一中年父親在向自己十歲左右的兒子吼著,希望他不要攀緣石崖上的佛龕。是呀,當年建造大佛時民工的安全保護措施一定不如今天,半個世紀的施工一定付出了沉重的生命代價。如果説當年的石匠們還能落得個殉道的美譽,父親對孩子的粗暴訓斥則毫無道理,只能説明中國傳統教育中始終缺乏對人的尊重。

  説到尊重,我在紅塵之外的恒山多少找到了另外一層理解。巍峨的北嶽恒山山腰絕壁處是恒山第一奇觀懸空寺。位於晉東北的恒山自古為道教勝地,從北魏後期建造了大批宗教建築群。懸空寺建在金龍峽內的西岩峭壁上,登樓俯瞰,如臨深淵。最耐人尋味的是,在最高的第三層三教殿內供奉著儒釋道三教的聖人孔子,釋加牟尼和老子的雕象。中國人自古強調天人合一的和睦相處。從來沒有發生大的宗教戰爭。想到中東的阿以衝突和印度的宗教對抗無不血腥殘酷,引起社會乃至地區的動蕩,中國文化的內聚力的確令人自豪。有人解釋這是因為中國大的宗教信奉的都是一神而不是多神,因此沒有異域那樣林立的教派。

  然而,與高高在上的和諧的宗教很不兼容的是人間世俗的行為。強調出世和遠離喧囂的懸空寺的設計者絕對不會想到1500年後的今天僅為寥寥數人設計的空中懸觀竟每分鐘都超載著上百名紅男綠女的前呼後擁。手握半導體喇叭的景點管理人員高聲維護著現場秩序,刺耳又無效。在僅容一人上下的樓梯口處,腦滿腸肥的男人們粗野地將女士們擠到一旁,直到有一位大度又不失風趣的女士喊了一聲,“男士優先,女士靠後,”爺們兒們才收住急燥的腳步,臉上現出幾分尷尬。我想起對敦煌最有研究的日本人最近發表文章批評大陸的地方政府在瘋狂地透支著苦不堪言的古老建築,任意招攬遊客,進行著後果不堪設想的原始積累。文化遺産的保護面臨著人與自然的雙重挑戰。而最可怕的莫過於自賤。懸空寺內古今境界迥然不同!

  人文旅遊的魅力在於對時空的任意跨越。不滿現實可以躲進歷史,厭倦了歷史則又可以跨進現實。自己開車旅遊的好處是在兩者之間隨心所欲。這使得我們終於在夕陽西下時尋訪到了位於靈石縣內的平型關大捷的遺址。共和國歷史上的二號人物在其平步青雲的宦途上只擔任過唯一一個副職,這就是紅極一時的林副統帥。林彪將軍曾在這裡指揮過震驚中外的八路軍抗戰第一捷。帶著景仰,懷舊,不解和振奮的交織心情,我們的兩輛桑塔那逶迤蛇行于乾枯的河床和錯落的村頭。時而,一彎清澈的小溪繞出一簇茂密的白楊,隱隱的波光與幽幽的嫩綠隨五月的涼風襲面而來,一掃旅途的疲倦;村頭磨盤下經常蹲著臉色黝黑光亮的村童或滿臉歲月痕跡的老人,山羊鬍子與煙袋鍋是他們地域的特徵。當我們停車詢問平型關方位時老人沉默的嘴角才綻放出孩子般的絢爛。那寬慰的笑意傳遞著常人輕易不能覺察的歷史的隱衷。從他們腳下來去的車馬因政治風雲而喧鬧或冷清。近實遠虛,逝者如斯,惟有山坡上羊群的剪影留下一抹殘陽的記憶。黃土高原的地貌雄偉滄桑,溝壑縱橫,舒緩的丘陵與疊嶂巒峰始終與這裡世代生活的人的膚色渾然一體。枯槁陡立的土壁在如血的殘陽映照下似偉岸的紅岩,低吼的高原晚風仿佛傳來喬溝兩側如猛虎下山的將士們的龍吟虎嘯。我們默立在昔日的戰場靜靜地諦聽著空谷中回蕩的慘烈和豪邁。林彪麾下的一一五師在1937年9月25日打響了共産黨領導的民族抗戰的第一槍。它在抗戰初期重創了日軍的銳氣,大長了民族的信心。只可惜,七十年代初中南海裏的政治風波也殃及到了荒山野外的昔日戰場。六十年代建立起的平型關紀念館一夜間被紅衛兵摧毀,民族大義讓位於政治傾扎,親痛仇快。1997年靈石縣政府決定恢復平型關紀念館,然而,“門前冷落車馬稀”在西下夕陽的襯托下更顯荒涼。由於缺少經費,一路過來沒有任何路標導向。路面坎坷崎嶇,若非非凡的內驅力,年輕人恐怕無此雅興。站在楊成武將軍的題詞前我興奮地給遠在江蘇的父親挂了個到此一遊的電話。父親四三年參加民族解放戰爭,四九年參加了攻打太原的國共內戰。我的爺爺被日軍的三光政策殺害。叔叔拉響手榴彈與日軍同歸於盡。集國仇家恨于一身的爸爸當然高興六十年代出生的兒子不忘國恥。

  暮色中我們靜靜地離開了掩埋了六百將士的平型關戰場,生怕車輪驚擾了安息的英魂。日落中漸行漸遠的雁陣,沉默,堅實而凝重的西北高坡,傲然挺立的白楊樹和深深的幽谷與溝壑記載著黃土高原人的氣節和炎黃子孫的驕傲。

  走出歷史的卷宗我們重又經受現實的考驗。景點處的亂收費,遊人隨地亂扔垃圾,擁擠不堪和高聲喧嘩,警車開道的政府車隊,軍車的橫衝直撞,小商小販的欺詐和旅館餐廳裏的臟亂差無不體現著追求物質享受時人的精神空虛和墮落,反映了一個古老社會從人治到法治,從傳統到現代轉型中的失序和痛苦。

  太原市邊上祁縣的喬家大院以其獨特的歷史再度為我們展示了黃土地裏蘊藏的生命和魅力,使我暫時遠離黃土高原上的遺憾和愚昧。與不遠處的渠家大院和常家大院相比,這裡的超飽和的遊人是現代廣告的産物。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挂〉〉使它一夜成名,而當年走西口的晉商和敢為天下先的票號則不幸淪為“攝影棚”裏的附麗。其實,清末民初的祁縣雖只有十幾萬人,卻已有十五萬人在外經商。鼎盛時期的渠家大院佔去當時該城的一半,因此又有了渠半城的説法;新開發的常家大院的面積據説是喬家大院的兩倍但遊人顯然不如後者。相信當地旅遊部門煞費苦心地開發大戶人家的豪宅為的是讓國人更多了解晉商輝煌的過去。因此置身於眾多的遊人當中,我不禁開始琢磨遊客的心態:從遊客的談吐,神態,氣質和著裝上看大多屬於中産階級家庭,想必也都看過陳凱歌拍的〈〈黃土地〉〉和張藝謀導的〈〈大紅燈籠高高挂〉〉這兩部由第五代導演創作的以西部黃土高原為背景的唯美的學術加藝術片。〈〈黃土地〉〉成名在先,〈〈大〉〉得獎在後;陳導將鏡頭對準茫茫的黃土高坡,採用大視覺和文化層面上的符號來啟發和對比文明與落後的反差,如出現和消失在黃土高坡地平線上的八路軍戰士,滔滔的黃河和祈雨的宏大場面。張藝謀則更加具象,他把〈〈大〉〉全部放在喬家大院內完成。攝影出身的張藝謀通過藝術地運用聲,影,色和人物造型突出了他紅色的主題,庭院深深的玄密,家族統治的專斷和民族文化的內涵。遊客初來祁縣對精神文化的期許可能遠勝於對晉商輝煌的好奇。然而,實地考察後的遊客如果對比了渠家和喬家大院一定會淡忘陳與張兩部電影的視覺愉悅和沉重的文化探索,而對近代萌生於祁縣的商業行為和理念産生濃厚的興趣,對赤貧的黃土溝壑裏走出的晉商的勇氣和大器讚不絕口。

  喬家大院的六個大院,十九個小院共三百一十三個房屋折射出富甲一方的晉商盛極一時的歷史。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這裡的當年一定妻妾成群,子孫滿堂。然而,喬家的家訓首要一條就是禁止納妾。喬家後代對我説,喬家掌門人其實都以禮賢下士為榮。下人們對滴水之恩願以涌泉相報。都説為富不仁富不及三代,然而喬家的富庶卻綿延了六代才在內憂外患中盛極而衰。

  喬家的興盛還與官商勾結關係密切。據説當年慈喜逃離北京落難於此,蒙受了喬家的厚待,日後她重掌大權後即以豐厚的官銀答謝,於是才有了今日遊客看到的大院的規模。今日中國社會裏的官僚工資微薄,而權力之大卻可輕易草菅人命。於是奸商與佞臣便結為天然盟友。無獨有偶的是,當年本地縣太爺的官俸遠遠低於喬家一個普通掌櫃的月俸。於是權錢交易自然就成了喬家生意經裏一個重要部分。大院門口的楹聯:“子孫賢族將大,兄弟睦家之肥,”便是清末權傾一時的重臣李鴻章的墨跡。至於李大人的題詞換來了多少好處,則要視他的“秘書”有多大胃口。

  平遙是國內保存下來的唯一最完整的一座明清時期的古城。這本來可以大書一把,但因我們進城時的心態不對,只想一不留神撞見一個價廉物美的古董,結果興盡空手而返。在與當地一位性格開朗的女導遊廝混熟了後才套出真情:這裡不會有真貨,誰不想在揭不開鍋的時侯留一後手?討價還價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商品經濟時代有時很難分清誰是獵手誰是狐狸。自然,想象中的平遙城內依然民風淳樸也就成為21世紀的童話和寓言。告別古城時,耳畔只迴響著導遊説的第一句話:“平遙城的形狀象只烏龜。”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平遙人在提醒外人他們對圖騰的崇拜,這與商品經濟的生命力當然格格不入。看來日升昌票號誕生地的後代還應在燈下多讀一下自己的家史,才能得晉商的真傳並再創輝煌。

  回過頭來總結此次山西之行時眼前閃過一幕幕黃土高原上的風土民情,想得出個自命不凡又發人深省的結論,卻老是欲説還休,最後還是借當地人的話來畫個句號。

  在去平型關的路上我們曾在一個村落的農舍裏逗留了半個時辰。看著村頭的大媽坐在太陽下悠悠然的神情我不禁頓生羨慕之情:城裏人忙著賺錢,長假期間出來散散心還要談古論今不閒著;人家整天價面朝黃土背負青天幾千年來既創造了輝煌的黃河文明,又能夠安貧樂道,不在乎世人的褒貶,只在乎腳下的生計。我不禁問席地而坐的一位村姑,既然平時沒有什麼收入,生了大病怎麼辦,她未假思索地回答:“有錢看病,沒錢等死。”她率真和平淡的表情讓城裏人感到震撼。生與死的關係在這裡完全被簡單到了大師的境界。

  我又糊塗了:很難説清楚這樣一種態度是魅力還是遺憾。黃土高原的情結在幾天之內根本無法界定。特別是好古的中國人轉來轉去依然是局內之人。解釋是多餘和無用的,甚至有錯誤的危險。

  楊銳

  2002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