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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尼樂章——白岩松評點奧運

　　看慣了《東方時空》里正襟危坐的白岩松，一下轉到了奧運會前沿評説體育比賽，一時不能適應。沒想到暢談起體育來，倒顯出了他的“英雄本色”，再看過他的《痛並快樂著》，才知道他是個十足的體育迷，尤其是對足球更是情有獨鍾。十幾天的奧運之旅，他留下了頗多感想，以他獨特的視角，帶有哲理性的評論，更顯風景獨特。

　　奧運首金綜合症

　　每次奧運，何時奪得第一塊金牌都是中國代表團一個巨大的心理障礙，甚至從某種角度説，奪得首金的早晚，已成為決定以後金牌走勢的重大因素。

　　在悉尼同樣也不例外。

　　正式比賽的第一天，悉尼艷陽高照，但由於我們的首枚金牌遲遲不來，我仍能感覺到很多人心中都是陰雲密布，連獲得銀牌的王義夫和獲得銅牌的姜翠華、高靜、吳文雄都沒有獲得應該得到的祝賀，甚至背上了丟掉金牌的“罪名”。

　　這有些太苛刻。但我猜想，這都是急切想得到首枚金牌的心理造成的。

　　首枚金牌遲遲不來，也直接影響到其他項目的比賽，體操場上頻頻失手，女排敗下陣來，游泳池裏惡訊頻頻。

　　很難想象，首枚金牌在第二天還不來的話，我們的奧運日子該怎麼過，我甚至感覺到，首枚金牌已成中國人的一個情結，這層窗戶紙不被捅破，很多人心裏就不會陽光普照，就必須背著想贏怕輸的心理繼續沉甸甸地向前走。

　　所以慶倖陶璐娜的金牌來得正是時候。這枚金牌的重要性並不在於把中國奧運代表團的金牌榜由0改成1，而在於為以後數塊金牌的出現卸下了包袱，讓其他的運動員可以長舒一口氣，輕裝向前走。壓在代表團心中的陰雲可以散去，我們也可以為銀牌銅牌選手鼓掌致謝了。

　　首枚金牌來了，一切都順當起來，女子曲棍球奇跡般地擊敗荷蘭，寂寞的醜小鴨一夜之間變成了美麗的天鵝，中國女足打了一場盪氣迴腸的比賽，游泳運動員也開始向決賽挺進，看樣子，我們的首枚金牌綜合症還病得不輕。

　　於是我有些擔心，以後幾天的比賽，我們可得天天來塊金的，否則我們有些脆弱的心理就不能承受無金牌之輕，好在按這幾天的賽程，天天有金可拿不一定是夢想，但“首金綜合症”讓我感到，我們離真正快樂地面對奧運還很遠。

　　代表團到達悉尼的當天，當地華人舉辦了一個盛大的歡迎會，在那次會上，我有幸上臺講了幾句，不妨記錄下後半段，當做本文的結尾：

　　“隨著中國的慢慢強大，賽場上的勝利和金牌，不再是我們尋找自信的唯一緣由，我們對體育有了更深刻的要求，比如力量、速度、美、情感故事等等。

　　我們喜歡金牌，但我們更喜歡的，是你們對自己的征服，只要征服自己就征服了我們，也就征服了世界，你們就是我們心中的英雄。為中國加油，為中國人加油，為人性加油！”

　　吃虧是福

　　在28日的4塊金牌中，王麗萍的20公里競走是最讓人意外的。以至於金牌到來的時候，CCTV連隊員專題都沒有，因為她是替補王妍臨時來到悉尼的，賽前人們的目光都盯在老冠軍劉宏宇身上，當劉宏宇被紅牌罰下，幾乎所有的人心都涼了。沒想到，十幾分鐘之後被告知，王麗萍奪冠。

　　王麗萍贏在老實上，走在她前面的選手都被罰光了，於是，王麗萍領先到達。一個奇跡誕生了。如果王麗萍也在激烈的競爭中，腳下不夠老實，金牌會有嗎？老實人不吃虧，或曰，吃虧是福。

　　面對興奮劑也同樣是這個道理。中國奧運軍團來悉尼之前，有多名選手被臨陣拿下，原因有三，最後一條是：血檢有疑問。於是，有人大叫，這屬於自亂陣腳，沒有比這再傻再吃虧的事了。

　　但奧運開幕，我們吃的虧開始變成福。保加利亞的伊萬諾夫獲得了銀牌，卻由於興奮劑事件銀牌消失，中國選手由銅牌變成銀牌，此為一福。羅馬尼亞體操全能金牌獲得者，由於禁藥事件，中國選手由第四變成第三，此為二福。佔旭剛獲金牌可喜可賀，但事後他對我説，此次藥檢查得緊，對手減弱，我才拼出機會，此為三福。賽前替下王妍，替補上王麗萍，也許王妍不上是其他原因，但王麗萍最後意外奪金，該不該算四福？收穫二金一銀一銅，吃虧是不是福？

　　我堅決支持嚴格的藥檢，這是一種新的公平，但我害怕這次由於領導人重視，藥檢絕不手軟，可是一陣風過後，又逐漸松了下來，那是更大的不公平。

　　既然開了頭，就要永遠保持下去。此次奧運，中國金牌又多又乾淨，中國人很有面子，可如果將來又出了幾檔這樣的事，中國人會非常沒面子。

　　在奧運賽場上，很多中國金牌選手，已將目標鎖定在九運會上，可見九運競爭之激烈，但能不能在國內練兵的時候，把藥檢查得更嚴，讓我們無家醜可外揚，來個裏外乾淨。

　　吃虧是福。這不能説是一條悖論。

　　告別的時刻

　　記得前些天，在播放女足失利後的專題片時，一首傷感的《告別的時刻》突然響起，於是離別的情緒被渲染得更加憂傷。

　　不知為什麼，在昨天乒乓球男單半決賽開始之前，我又突然想起了這首歌。

　　沒有比這半決賽更完美的搭配，風格相近的頂尖高手孔令輝和佩爾森狹路相逢，而世界乒壇兩個難得的天才瓦爾德內爾和劉國梁，在另一場比賽中對決。

　　永遠的中瑞決戰，永遠打不掉的對手。

　　但這完美安排到來的時刻，一個告別已經呼之欲出。我們很難相信下屆奧運會上，還能看見瓦爾德內爾和佩爾森，甚至由於中國後備力量的雄厚，能否看見孔令輝、劉國梁都很難説，一個時代的告別已經不可補救。

　　還有小球將換成大球，10月1日開始，用了這麼多年的小球將把直徑增加2毫米變成大球，所有的乒乓高手都要重新適應，因此英雄座次可能要重排。這更為告別的時刻做了重要的注解。

　　我們應當感謝瑞典這個對手，雖然每次相遇都希望戰勝他們，甚至希望他們都退役了才好，但真正的告別即將到來的時刻，我們才知道，棋逢對手是一種怎樣的快樂。當瑞典乒壇後繼無人，以後我們的對手將不再強大，中國的高手們會不會有些寂寞？會不會想起當初江湖的金戈鐵馬？

　　於是，瓦爾德內爾説，最尊敬的對手是劉國梁，而劉國梁也立即回報，把瓦爾德內爾誇得很高興，而這些並不是虛偽和客套。

　　於是，我這個“老球迷”也開始以另外一種心情關注男單的半決賽，我當然寄望中國的選手都贏，但更希望選手們能知道，這是一個時代結束之前，高手們在江湖中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決鬥。那一瞬間，我很想為他們四位倒上四杯酒，讓他們四位英雄相惜，然後才開始刀光劍影。

　　孔令輝贏了，瓦爾德內爾贏了，天意將中瑞對決進行到底。

　　痛並期盼著

　　幾天來，中國軍團一路高歌的喜悅似乎被跳水隊的不良表現一下沖淡了。

　　沒人會相信這個事實，連我們的對手都不相信，於是對手們才會在奪冠之後喜極而泣。因為她們感覺太意外了。

　　老帥徐益明也在悉尼，昨夜我相信他心在流血，這位中國跳水輝煌的締造者如今人已不在其位，但會孤獨地謀著其政，卻不會有人聽他説些什麼。

　　去年的這段時間裏，我正在寫《痛並快樂著》一書中關於徐益明的段落，那時的筆下就有種不祥的預感，我不知為什麼金牌教練會突然流落他鄉，一切得自己從頭再來。我相信讓中國跳水隊之所以無法獲得前3枚金牌中的1枚，主要原因不是裁判，而是我們自己。

　　現在想起徐益明已經於事無補，只是想念之中有一些對某種現象某些事情的憤怒。

　　跳水隊的表現，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頭兩塊金牌丟掉，還感覺是對手太強，心裏想，第3塊金牌是我們最有把握的，這該是個轉折，於是繼續樂觀，但結果還是失望。

　　隊員沒什麼問題，看著15歲的桑雪在最後一跳前那種驚恐的表情，我甚至覺得我們很對不起這孩子，憑什麼把其他方面的錯誤讓這孩子去驚恐地承擔。

　　我終於不再樂觀地期待，不再以金牌的眼光去看待中國跳水隊。

　　在後面的5枚跳水金牌中，我相信我們會拿回來幾塊，畢竟有老將伏明霞、熊倪在，畢竟中國跳水隊已經輸得沒什麼可輸的了；我只是期待他們能在重壓之下，把所有的事情都拋開，自信地站在跳板和跳臺上，我們輸了3場比賽，還沒輸掉全世界。這樣一支王者之師，該把一些輕鬆的快樂帶給我們。

　　中國奧運軍團的瘋狂奪金勢頭已經開始急速減緩，更多的期待放在了開局不利的跳水隊身上，甚至已經有人因跳水隊的不良表現，開始懷疑，中國奧運軍團的金牌總數能否超過20枚，我想這大可不必，雖然中國跳水隊還沒把金牌帶給我們，但請再最後相信他們一次！

　　給中國跳水隊一個機會，但請還我們一個奇跡。

　　用笑容送行

　　當中國女足對挪威的終場哨響起，我不忍一切就這樣的結束，當鏡頭在挪威人的歡呼聲中切回到演播室的時候，我似乎擁有了片刻的空白。之後，説了這樣一段話：此時此刻，讓我們不要有任何抱怨和責罵的語言，對於中國女足隊中的很多姑娘來説，這是她們的告別演出，我們應該用笑容為她們送行，感謝她們在過去幾年中為我們帶來的那麼多快樂，對於中國女足來説，一切都要從頭再來了。

　　結束了這段話，寧辛把話題接到了男子體操全能上，很快，鏡頭轉到體操賽場，而我們很多人卻遲遲的沒有説話。

　　沉默。

　　我很為女足姑娘傷心，都説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但女足很多姑娘為什麼就沒有這個待遇，一種輝煌仿佛戛然而止，一種冰冷的寂寞迎面而來，不知女足的姑娘是否能夠承受。

　　劉愛玲要走了，脫去戰袍，畫上紅粧，卻在每一個笑容背後，隱隱的藏著一絲遺憾，這種落寞的笑容，如果其中有淚水，會不會有很多人為她擦去。

　　高紅也要走了，帶著撲出美國隊點球那個飛出的身影，可能就此遠去他鄉，大洋之隔，隔得斷和夢想之間的距離嗎？激情的燃燒過後，卻只剩自己清點灰燼，她信奉的上帝會不會幫她一把？

　　孫雯還會留下，留下世界第一的美名和屢屢不能得志的失落，但她會把老女足的一種精神留下，今天這是一粒火種，而明天就會燒遍荒原，只是不知道，將來每一次和新隊員的傳切配合時，耳邊會不會依稀響起過去戰友的呼喊聲。

　　還有溫莉蓉、趙利紅、白潔、劉英、王麗萍、范運傑、金嫣等等，她們有的會走有的會留下，但一切都已改變。賽前還多少有些不團結因素的她們，卻在大賽中走向空前的團結，但團結到來的時候，卻不得不對彼此説一聲珍重，然後揮手而別。

　　傷心啊傷心，傷心的不是輸掉一場比賽，而是從此我們只能擁有一群驕傲的背影。

　　再過些日子，她們會啟程回國，到達北京機場時，也許她們會擁有最後一張闔影，請別讓這張闔影的前面沒有鮮花和掌聲，如果您有空，請去機場接一下她們，別讓她們感覺北京很冷。

　　昨天，中國女足沒有把勝利帶給我們，但她們卻拼盡全力給了我們一個禮物——悲劇美。

　　讓我們用笑容為她們送行，讓我們用笑容等待她們的從頭再來。

　　一路走好。

　　最後一條命

　　玩過電遊的朋友都知道，主人公往往有好幾條命，於是有好幾條命的時候，經常不太認真，才過幾關，幾條命就只剩一條命，這個時候，神經就高度緊張，人也格外專注和敏捷，於是，經常出現一條命都完成了整個通關。而如果依然不能善待這最後一條命，遊戲也就很快終局，一切從頭再來。

　　沒有誰比張軍、高淩更會利用遊戲中的最後一條命，這對羽毛球混雙選手賽前就不被人看好。很快，中國的第一熱門劉永、葛菲出局，於是，張軍和高淩就成了混雙比賽中最後一條命，但這條命卻一路過關斬將，硬是殺進了決賽。

　　但沒人想到，這遊戲中的最後一條命，竟在決賽第一局連中數彈，只剩下半條命，只剩下最後一滴血。人們以為，中國的混雙遊戲該結束了，錯！張軍和高淩硬是用這最後一滴血，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最後，半條命復活了，就像遊戲中吃到一個獎勵一樣，最後一滴血變成了滿血。在勝利中，中國羽球混雙可以驕傲地開始新一輪遊戲。

　　説實話，在中國的8枚金牌中，體操男團和羽球混雙最讓我激動，而兩者之中，如果必須再分出個高下，那我投混雙一票，不為別的，就為這最後一滴血的完全復活，為這最後一條命的成功搏殺。

　　有人用好了這最後一條命，但也有人用不好，很快這最後一條命就倒在了賽場上，於是，遊戲結束。

　　比如女足，今後很長時間，我們都會為她們惋惜，0比1落後，很快點球扳平，最後一條命又死而復生，但誰想到，這最後一條命復活了不到幾分鐘，對方又一個進球，我們的遊戲就再也沒了主人公，只好等著重新開局。

　　如果女足的失利讓我們惋惜，那男籃的失利就讓我們生氣，最後10多分鐘，這進8強的最後幾條命還活得好好的，可轉眼間，這幾條命就煙消雲散，等遊戲結束，一清點彈孔，發現不是死於對手的手槍，而是死於自己隊伍中的亂槍，這讓人很是不好理解。

　　從今天到明後天，是中國瘋搶金牌的關鍵日子，甚至從某種角度説，這兩三天的表現直接決定中國在本屆奧運上的表現，真希望我們的選手能在有多條命的前提下，擁有最後一條命的搏殺心理，來個最後通關。那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