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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野隨筆   

  (一) 去長野冬奧會之前,聽説那裏很冷,我帶上厚厚的毛褲和羽絨背心。可到了長野,即使是下雪的天氣,仍然有北京春天的感覺。你還會不時見到幾個老外在雪天裏穿著白T恤衫四處亂跑。也許是因為長野的暖冬,也許是因為冬奧會的熱烈氣氛掩蓋了寒冷,我有時問自己:我為什麼那麼怕冷?

  中國人講“冬山如玉”,但我們的祖先從來沒想過在如玉的冬山上執仗滑行,冰雪在我們的心目中是觀賞的景色,而不是供我們馳聘的競技舞臺。我們在冬天裏做的是圍著火爐吃涮羊肉,被視為“俗”,在冬天去欣賞傲雪的梅花,這被視為“雅”。

  站在長野滑雪場邊,我沒有高幫的滑雪鞋,只能遠觀山上的男女老少在雪上嬉戲,我最大的感觸是:人類竟然憑著一根雪杖和兩塊雪板就能把被視為險途的雪原變成蘊含無窮情趣的樂園,把苦寒的冬天變成快樂的季節。

  不知冬天之樂的人在他的人生四季中減損了幾分之一的樂趣。體育是一種智慧,使人在殘春、酷暑、悲秋、苦寒中仍然能享受樂趣。體育又是一種力量,使人有能力把快樂伸展到最艱辛的角落。

  (二) 還真有人把長野當成休閒的去處,比如國際奧委會副主席,摩納哥王子阿爾伯特。王子與他的四人座有橇雪舵隊的隊友一起住在奧運村,在雪天以打雪仗為樂。王子自稱他進行雪橇訓練比聽音樂會癮大。王子早在卡爾加裏奧運會上就率隊參加過比賽。儘管名次是25。這次在長野仍以“舵手”身份披掛上陣。王子的隊伍最後排名第28位,但是他依然玩得高興,輸得高興。

  連王子都熱衷的有舵雪橇起源於一名叫Bob的男孩,他在瑞士即興把兩支無舵雪橇疊放在一起沿山坡飛馳而下。1994年在利勒哈默爾冬奧會上,這樣的遊戲就演變成美國人耗萬美元採用滑動懸吊系統的高科技産品。越來越多的“附加值”被加在這個遊戲出身的項目上。

  在長野的舵雪橇比賽中,美國、加拿大運動員起訴德國的金牌得主哈克爾。因為他腳下穿著一雙金黃色的流線形新鞋。據説這雙鞋能讓選手一輪用時縮短百分之二三秒。而這種鞋的製造商以材料短缺為由不向美、加選手出售,引起了雪橇場上關於鞋的官司。

  在雪橇比賽剛成為冬奧會正式比賽之際,人們曾在無舵雪橇的滑鐵上大做文章。為了提高冰上速度,鐵製成空心,在裏面灌注熱油。無舵雪橇曾是冬奧會的“烙鐵項目”儘管這種作法被最後禁止,但仍然擋不住“附加值”在比賽中的作用。本次冬奧會有舵雪橇比賽出現冬奧會歷史上第二次並列金牌的情況,在日趨激烈的比賽中一些新的“附加值”往往會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比賽中起決定作用的是人,但是挪威的越野滑雪英雄達赫利的第一項比賽中因為選錯了雪板上的蠟的型號而名落孫山。行家們説:在高手雲集的越野滑雪比賽中,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彼此競爭的是雪板和蠟的使用。這種“附加值”的競賽在正式比賽之前,就早已開始了。

  冬奧會最大的明星是速滑高手腳下的新冰鞋。“新冰鞋”的出現使速滑所有冠軍的成績都是奧運記錄與世界紀錄。“穿新鞋走老路”就是不一樣。在冬奧會期間,我無意中發現荷蘭人對速滑項目的發展起著相當重大的作用,他們在冰鞋上的發明使這個運河縱橫的低地國家成為速滑王國。

  13世紀中葉荷蘭首先出現安裝在木板上的鐵制冰刀。100年之後又是荷蘭人穿著冰刀沿著運河從一個城市滑到另一個城市。1885年還是荷蘭人制定了現行的速滑比賽規則。説起冰鞋,在1994年利勒哈默爾冬奧會荷蘭選手裏茨瑪就穿過一種黑色的鞋體與冰刀密不透縫的一體化冰鞋。但是這種鞋的效力不足以讓裏茨瑪擊敗1994年風頭最勁的挪威選手高斯。荷蘭人自從在利勒哈默爾大敗後,除了潛心造出外號叫“塌拉板兒”的冰鞋之外,甚至在大學裏運動用風洞實驗的裝備來研究速滑運動員比賽中的體驗和阻力最小的運動。長野冬奧會的速滑館裏,荷蘭人清一色地帶著短沿的套頭帽,小腿上還貼著金屬薄片,金屬據説是硅,再加上魔力無窮的新冰鞋,勝負恐怕已經決出來了。筆者沒有意思否定運動員的天賦與努力,但是在“附加值”對比差距懸殊的情況下,無論薛瑞紅還是當年以“拼命”著稱的葉喬波都很難創造奇跡。

  荷蘭人在長野冬奧會的5枚金牌(其中包括3項新世界記錄)都來源於速滑,來源於賽事之外看不見的戰場。日本速滑選手清水宏保在談論起荷蘭5000米世界記錄創造者羅曼時説:“我不是尊敬他,我看見他就害怕!誰能滑那麼快呢?”

  日本人除了害怕之外,還已經想到了別的。日本人表示,要研製新式改進型冰鞋,用更新的技術趕上荷蘭人。

  筆者不敢説體育競技已經在某種程度上變成“附加值”的競技,但體育比賽肯定不僅僅是場上隊員競技了,就像現代戰爭早已不是兩個人的肉搏一樣。

  説起“附加值”還有一例:長野的興奮劑檢測。奧運會首先採用了碳元素同位素的檢測手段來探查違禁藥物。考古工作者曾用碳元素同位素來鑒定出土文物的年代,而此項技術如今被用來對付尿瓶子。它能查出兩周前服用的睪酮藥物和二到三月前服用的類固醇藥物。這種造價46萬美元的機器還能分辨出人體分泌的睪酮與植物中提煉出睪酮。這台機器在長野只抓到了服用大麻的加拿大自由式滑雪冠軍羅斯,但是“附加值”已經使冬奧會越來越複雜,越來越不像遊戲,甚至不像比賽了。

  (三) 冬奧會欠中國人一塊金牌,或者説,中國人欠冬奧會一塊金牌。如果在短道速滑女子3000米接力賽中最後一棒王春露出彎道時再靠裏一點;如果楊陽啟動再快一點;如果在短道速滑500米決賽中領先王春露不被加拿大選手絆倒……

  當然,如果只能是如果。我們不妨再“如果”下去:

  如果中國大陸冬季的氣候能夠像韓國、日本那濕潤、溫暖一些,中國在本次冬奧會上獲女子冬季兩項第5名的俞淑梅就不至於在零下43℃的低溫的訓練場上凍掉一隻腳趾;

  如果中國東北、西北的雪山上有更多的雪場、冰場,如果越來越多的中國人能感知冬天雪上、冰上的快樂……

  那麼,長野的歷史很可能重寫。

  日本從1928年參加冬奧會開始,到1972年札幌冬奧會上實現金牌“零的突破”用了44年時間。中國速滑選手羅致煥雖然早在1963年就打破過世界紀錄奪取世界冠軍 ,而且賽場就在日本長野,但是經過眾所週知的歷史波折,1980年中國冰雪選手才出現在奧運賽場。

  我們很難説中國擁有歐美國家的冰雪傳統,即使在今天,據説全國的人工冰場不足20座。我們的確不具備“以冬為樂”的群眾基礎,要老老實實地承認,我們還是冰雪的發展中國家。

  在冬奧會女子自由滑雪空中技巧的比賽中,中國隊季曉鷗、郭丹丹兩人負傷,只剩下徐囡囡一人衝擊獎牌。賽後,有人指責教練應該讓徐囡囡冒險以高難度衝擊金牌,而不是求穩保獎牌。這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思想固然衝勁十足,但是作為中國根基薄弱的雪上項目首先要為自己的生存考慮,為了這個項目的未來,不能冒險。這是我們面臨的現實。中國空中技巧的選手多是用日本人用剩下的雪板夏天在水池裏訓練成的,如果這塊銀牌能帶來雪上運動的生機,銀牌的作用就不亞於金牌。

  即使我們在長野冬奧會上實現了金牌夢,我們依然是冰雪的發展中國家。多次與金牌失之交臂的短道速滑教練辛慶山説:首先要承認教練員水平有待提高。其實韓國與中國開展短道速滑的歷史幾乎一樣,但韓國人屢勝中國選手,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韓國教練與隊員比中國選手更能掌握嚴峻的比賽形勢,韓國人比我們更老辣、更成熟、更適應奧運賽場—這塊容不得半點溫文爾雅、容不得半點柔弱訓良的地方,這塊只憑勢力説話的冷酷的地方。

  奧運會一方面被人們渲染成節日般的聚會,而另一方面在賽場上已經越來越嚴峻、越來越沒有半點溫情好講。在下屆冬奧會奪取金牌只會更加艱難,而中國體育實在太需要這塊金牌了。陳露決心退役,楊陽説:“我還要幹到下一屆。”

  (四) 任何體育項目大概都是起源於快樂的遊戲,終結于艱辛甚至偏執。由快樂始、由快樂終的人實在太少,這可能就是為什麼陳露會在冰場上大哭的原因了。

  冬天已經過去。在長野我好像忽然發覺:冬天可以這樣美好,而一場冬天的競技又讓快樂變得如此的艱辛。

  只有理解、熱愛這種快樂,才能忍受和蔑視它帶來的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