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體育  | 娛樂  | 經濟  | 科教  | 少兒  | 法治  | 電視指南  | 博客 論壇 播客 社區網絡電視直播 點播手機MP4
主持人頻道首頁
張虹首頁
個人簡歷
相關文章
  吃飯生涯
  鬼子來了
  思想彙報
  酸文假醋
  體育人間
  絮絮叨叨
照片集
互動區
主持欄目
  《體育人間》
網友評論

  主持人信箱
相關文章

中 國 緣 份 (之 一)  

  威廉斯教授真象一個迂腐的中國老學究。而不像是堂堂哈佛大學神學院的教授。老頭兒已經八十二歲,當他最後一個孤零零地走出機場通道時,瑟瑟縮縮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擦着鼻涕,他因為感冒,鼻頭都已經紅得發亮。他穿着一件中國老頭常有的那種黑呢子大衣,上身還沾着污點。事後威廉斯對我説,這件大衣是他最好的一件,要不是到大陸來講學,他是捨不得穿的。

  本來憋着“狠宰”老頭一刀的司機和我一看來客的這付尊容,心就涼了一半。老頭出了機場先找廁所(老人的尿頻),在新大都吃飯的時候只要了一盤菜,三盤炒飯,司機給氣得跑到一邊自己掏錢買麵條吃。威廉斯老頭當得知我為他包租的這輛轎車的價錢時,低頭不語,反過來問我,滿大街跑的“面的”是什麼價錢。我想和他換些美元(當時的比價狂漲到1:9.9),可是他掏出一張紙,上面是前一站的導游和他換錢時的計算數字,我的那位中國同事用1:5.3的匯率換給老頭三千塊錢人民幣(不是外匯券)。看來,從這位老頭身上休想賺一分錢,司機更是氣鼓鼓地説:“怎麼把一個扶貧對象交給咱倆了?”

  威廉斯教授是我接待過的最窮的一個美國人,然而也是故事最多最難忘的美國人。

  到了飯店安頓下來之後,他掏出一大疊有關中國歷史的英文資料,讓我幫助他串一下幾個朝代的卦接過程。我把中學歷史課本的那一套東西講給他,威廉斯認認真真地記在紙上。他説自己主要是研究西歐歷史出身,對中國一無所知,説着拿出一份複印件,上面是從最新一版《Who is Who》(《世界名人錄》)上翻印下的一頁,老頭的名字G H Williams赫然在上。介紹説,威廉斯教授是一位頗有名氣的歐洲基督教歷史學者,出生在一個宗教世家,至今已經有十幾本著述刊行等等。

  從第二天開始,我便知這位大學者坐在真皮的“面的”上漫游北京,威廉斯邊擦着鼻頭,邊和我漫談起來。

  威廉斯教授這次到中國來是到南方一個城市講學,結束後到北京玩幾天后回國。他講學的題目一下子吸引了我:太平天國運動與德國宗教改革的比較研究。威廉斯教授坐在旅游飯店接待司機陪同吃飯的“下間”裏一邊和我吃着熱氣騰騰的涮羊肉,一邊講着他的研究:洪秀全領導的太平天國起義和德國人馬丁路德發起的宗教改革以及隨後爆發的德國農民戰爭不但時間相近,其起因也相似。中國的那場農民起義在一定意義上是新教主義在東方的延及……。

  我陪威廉斯到頤和園萬壽山頂上的智慧海看那裏被英法聯軍用刺刀搗毀的小佛像浮雕,威廉斯看後搖着頭向我若有所思地説道:“我想那些英國人和法國人一定是受了當時加爾文新教的影響,他們把一切非基督教的宗教都視為異端。相信我的話,他們不是野蠻的侵略者,他們只不過是狂熱的新教徒。”

  威廉斯在飯店的導游圖上看到臥佛寺的名字,非要我帶他去。在肅穆的臥佛前,他又説道:基督教在發源地歐洲正在走下坡路,而在美國卻是勢力日漸上升,正如佛教在發源地印度失去主導地位,而在中國卻要基壯大。接着,他又不厭其煩地講起美國第二任總統傑弗遜親自動手編寫《舊約全書》的精減本,併發給每個國會議員一冊的典故。他也很感興趣當時中國讀書界談論的“終極關懷”。

  威廉斯和我講起他的著述中有關波蘭天主教會的一本得意之作,他在很久以前親自到波蘭採訪教職人員,一天有一個年青的教士接待了他,又和他徹夜長談。威廉斯眼睛發亮地對我説:“那個年青人就是現在的保羅二世。”

  在西什庫教堂,已經過了做禮拜的時間,可威廉斯硬要進去。我當時很怵帶他到這樣的“敏感地區”來,正想編些瞎話騙他,教堂裏偏偏又走出一位講英語的北京老大爺,熱情地把威廉斯從側門引進教堂裏。威廉斯一臉的肅穆,虔誠地跪下,喃喃自語。此時教堂裏只有幾隻麻雀在喳喳地低唱,從東面鑲嵌彩窗中射進的陽光映在中式紅漆高柱上,映在教堂盡頭的上帝塑像上,也映在威廉斯花白的頭髮上。他起身後向“捐錢箱”(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叫)裏塞進了一百塊錢。

  威廉斯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又是一個博學的學者。他和我逛北京各個景點時都有一大嗜好,就是猜周圍外國游客的國籍。他總是很得意地告訴我:那群人雖然講西班牙語但卻是阿根廷人,這群人雖然講法語卻是加拿大魁北克人。他有一次最絕的判斷是在雍和宮。我開玩笑似地隨手指了一夥“老外”讓他猜,威廉斯真和福爾摩斯式地盯着他們研究,混跡在他們周圍察顏觀色,直到出了雍和宮坐在“面的”上的時候,他才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自己的推理結果:“這些人講德語,是奧地利人,但舉止不像中歐人。我費了好長時間才想到,。在意大利北部有奧地利人居住,這批奧地利人一定是拿的意大利護照!你可以去問問他們。”我沒有去證實這個複雜的推理結果,但這個“老學童”的書獃子氣不禁讓我啞然失笑。

  我試圖帶這位老先生逛幾家商店,以期他能夠解囊買幾個“大件”,我也能從中撈一點好處。可威廉斯除了明信片之外什麼也不買。然而,幾天來和他在“面的”上渡過的幾天,卻給我帶來一種久違多年的樂趣。

  那天,在去長城的路上,威廉斯聊起他在哈佛住所的鄰居,帕金斯教授-據説是一位中國農業問題的專家。這位帕金斯教授有一個愛好,研究各國成語被翻譯成外語後的變形。比如,有一句英語成語叫作:Penny Wise, Pound Foolish(小事聰明,大事糊塗),而帕金斯告訴威廉斯有一句絕妙的中國成語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威廉斯把這句所謂“中國成語”告訴了我,把我樂得前仰後合,天知道是哪位中國人造出這兒麼一句“成語”還傳到了哈佛:“To Save Candles, Go To Bed Earlier to Have Babies”-為了省蠟燭,早早上床弄出了孩子!

  威廉斯見我高興的樣子,又興致勃勃地和我講起一段他童年的趣事,他説:“我從小就知道中國人的厲害。”威廉斯的父親當年是教會組織的負責人,每個月都組織一些社交活動。有一次,當時的中國駐美大使作為坐上客到威廉斯家赴午餐,小威廉斯和他的弟弟就坐在中國大使的旁邊。很不巧,給中國大使上的菜裏有一隻雞蛋是變味的,被大使吃了出來。説到這裡,威廉斯教授衝我詭秘地眨了眨眼睛,説:“張,你猜你們的大使是怎麼對付這只臭雞蛋的?-他把那只蛋送到了我弟弟的盤子裏!”

  威廉斯笑得象一個老頑童,眼睛裏樂出了眼淚,發紅的鼻頭上還挂着清鼻涕沒顧得上擦,我不禁從心裏對這位異國老人産生一股親近之情。

  兩天下來,老威廉斯和我無話不談。那天在故宮的太和門前,我發現老頭子的表情很怪。當時我正和他講導游詞裏的套話:“太和門前左邊的銅獅是一尊母獅,她爪下的幼獅象徵皇室家族的繁衍,右邊的雄獅爪下緊抓一隻球,象徵皇帝牢牢掌握着天下大權。”過了好久,老威廉斯喃喃地衝我説:“你知道嗎,張,在哺乳動物裏,雄獅是最會體貼異性的。他和母獅交配前會對她很溫柔,要親昵很長時間的。”我聽着威廉斯説着這套不着邊際的話,看他臉上沒有美國人司空見慣的開玩笑的表情,心想,老頭子是不是有點變態呢?老威廉斯還在喃喃地對我説:“我哈佛家裏有一隻貓,很老的母貓,我每天去學校圖書館裏工作時都把她鎖在屋裏一整天,下午我回家時會給她捎回一些吃的,我還沒有進門就能看見她蹲在窗臺上眼巴巴地望著我。但是,我開門進去後,餓了一天的她第一個動作不是去搶食物,而是弓起身子在我的腿上來回蹭,衝着我嗷嗷地叫-她是在叫我抱她、撫摸她。只有我把她抱起來的時候,她才會安靜地閉上眼睛。你看,連動物都是這樣,食物是第二位的,愛才是第一位的。”

  老威廉斯默默地和我拾階走上太和門,穿過高高的門檻,走下臺階。在太和殿前寬闊的石條鋪成的廣場上,我覺得老威廉斯仿佛有什麼話要和我説,這位老宗教史學家頭上的白髮和古老殿宇屋脊上的荒草一起隨風飄散着,他慢慢地開口對我説:“張,你知道我為什麼來中國嗎?”他頓了頓,又自言自語地講了起來。

  “我一個人住在哈佛的那所房子裏已經四年了,我妻子一直住在密執安州,我們沒有離婚,她只是不願意和我住在一起。我們的一個兒子在南美州工作,另有一個女兒四年前自殺了,她死的原因我和妻子至今也不清楚,女兒的死也是我妻子離開我的原因。我一個人住了四年,我天天坐班車去學校圖書館看書寫作,和我住在一起的只有那只貓。前年,我把家裏的一間房租給了一個女大學生,她是二十八歲,和我一個八十二歲的老頭生活了一年。就在去年年初的時候,我發覺,她愛上了我,而我也是愛她的。”

  我看見老威廉斯此時已經是滿眼淚水,幾乎是泣不成聲地對我説:“張,你相信我,你相信我説的是真的。這是我一生中最真摯的,也是最後的一份愛。”

  老威廉斯擦着眼眶中縱橫的老淚,説道:“我們倆個人很認真地看待彼此的感情,我甚至和她一起去拜訪了她的家人,她的親屬都很同意我們的結合。”

  “去年她畢業之後去南方一個州工作。我把房子租給了一個從香港到哈佛留學小夥子。就在一個月前,她給我來信説,她要結婚了。我去南方參加了她的婚禮……我吻了她和新郎……就在我參加婚禮後,我的香港房客也回家鄉結婚,他邀請我去香港,我在一念間就答應了他。就這樣,我來了中國,就是為了再參加一次婚禮,我第二個房客的婚禮。”

  “您來大陸不是為了講學?”我想起了老威廉斯在南方大學裏的講課題目。

  “那是到香港後一位朋友幫忙聯絡臨時決定的。不然的話,我也許沒機會來北京。”

  我相信老威廉斯的話,因為他的飛機票是從香港到北京後又返回香港再飛往美國的,比正常的旅游路線多花不少冤枉錢。

  老威廉斯和我此時站在太和大殿前的高臺上,望著金色鱗甲般的層層屋頂,他説:“張,明天我就要回國了,回到我在哈佛的那所空屋子裏去了。”

  晚上,我請老威廉斯到飯店旁的一家卡拉OK歌廳裏閒坐。我掏出兩張50元的紙幣買門票,歌廳裏的鐳射燈光立即清晰地照出了錢上的水印頭像,仿佛整間屋子就是一個巨大的偽鈔識別器。我和老威廉斯坐在一角,一位小姐半跪着擺上飲料,並輕聲問我要不要特殊服務。我把小姐的話翻譯給老威廉斯聽,他惶惑地搖了搖頭。

  第二天早晨,老威廉斯拖着他那只不大的皮箱,依舊穿着那件帶污點的黑呢短大衣,和我坐上了開往機場的“面的”。老頭子今天的精神格外好,一路上和我説中國人如何文明,馬路上看不到打架的,2000年奧運會一定在北京舉辦。

  車子快駛出三環路的時候,老威廉斯想起什麼事似地對我説:“張,我還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家庭和中國的緣份吧?我這次在南方大學裏講學時,請那裏的中國歷史學家幫助我尋找一下我祖母的表弟,瑞斯博士(Dr.Rease)的史料。他是英國人,可能是隨傳教士在清朝末年來到中國。據説,還在清政府裏擔任過一官半職。在義和團運動失敗後清政府與”八國聯軍“簽訂《辛丑條約》時,英國人瑞斯作為代表滿清政府的官員參加談判,而且據理力爭,為中國人討了不少公道。事後為了報答瑞斯先生,慈禧太后親自為這位仗義執言的洋人授予“藍寶石頂戴”,(用威廉斯的話説是:Blue Button Rank,我也不知道滿清政府的官階裏有沒有這一級別)。這故事讓我聽得目瞪口呆,我不相信當年《辛丑條約》談判桌上李鴻章、奕劻的旁邊會有一位藍眼睛的英國人替中國人講話!我印象中只記得滿清政府海關總監一職是由一個英國人把持,這位瑞斯博士如果真地存在,豈不是天大的笑話?而威廉斯卻信誓旦旦地説,瑞斯博士的歷史傳奇被記載在國外史書裏,他隨身就帶着複印件。我問他會不會記錯時間,威廉斯説哈佛校門裏就有靠“庚子退款”留美的中國學生豎起的一座石碑,他當然不分清《辛丑條約》和“庚子賠款”。看著迷茫不解的樣子,威廉斯老小孩似地笑了,説:“我的家庭中國是有功的,這輛小車是不應該收我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