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民:改變人生的風景
央視國際 (2004年07月06日 15:15)
有一種職業,它不僅僅是職業,同時會改變你的人生態度甚至生活方式。當《焦點訪談》的記者就是這麼一種職業。
2004年春節,我陪全家老小到四川過年。當我們這個家庭團隊從成都出發,前往甘孜州的冰川景點“海螺溝”時,翻越了著名的二郎山。我印象極深的不是二郎山的險峻陡峭、道路蜿蜒,而是它南北兩側迥然不同的自然景觀。海拔3400多米的二郎山,以它的主峰為界,
南側是群山青翠一片蔥蘢,而北側卻是冰雪覆蓋銀裝素裹。一道山梁的兩邊,竟然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景!
八年前的此時,我翻越了另一道兩側風景截然不同的山梁,這是一道人生的山梁,這道山梁叫《焦點訪談》。
1996年1月的某一天,當時還在一家軍隊報社供職的我,身著一身馬褲呢軍裝,來到位於中央電視臺方樓二層的評論部主任辦公室,面見當時還廝守在評論部(後來成為中國電視新聞改革擎大旗者)的三位主任:孫玉勝、袁正明和張海潮。記不得有沒有給這三人行徒手禮,似乎他們對我印象尚可,隨即袁正明將我領到七樓,進了關海鷹所轄的《焦點訪談》一組。第一天給我印象最深有兩件事:一張桌子三四個人合著用,中午十幾個人圍著一張茶几吃盒飯。這是一種完全不同於我過去的生活體驗,它讓一個身穿筆挺軍裝的中校有些無所適從。
當時從報社投奔《焦點訪談》,是犧牲了一些既得利益的。之所以願意作出這些犧牲,是因為《焦點訪談》對我的吸引力、給我的想象空間要比已有的利益大得多。機關的深宅大院裏所有的生活我都經歷了,準點上下班、免費午餐、論資排輩、繁文縟節、空話套話等等,這些既能給人一種超級穩定,也同時帶給人一種超級苦悶。日復一日,所有的人都走進同一幢大樓,所有的人都在辦公,所有的人都説差不多的話,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因為個性是不需要的。所以,當我八年前一次看到中央電視臺評論部的部訓:求實、公正、平等、前衛,就覺得好像每個字都在嘲諷我:你看你,你看你!
如今來評論部已經整整八年,許多經歷難以忘懷,有許多“第一次”至今還在影響著我。記得採訪製作的第一期《焦點訪談》是1996年2月播出的《“貴族學校”的幻滅》,報道的是哈爾濱一名在押的犯罪嫌疑人,辦了一所號稱“東北亞貴族學校”的小學,大吹大擂到處發廣告,以此詐騙了百萬錢財。結果“貴族學校”剛開張就像美麗的肥皂泡一樣破滅了,許多血本無歸的家長欲哭無淚,其中,竟然大部分孩子的父母是工薪階層,是靠東拼西湊借了一大筆錢供孩子進了“貴族學校”。還有一個很特別的現象,絕大部分家長們文化程度很低,缺乏起碼的基礎教育常識,都以為最多的錢與最好的教育一定是劃等號的。當時社會上許多言論都把憤怒的矛頭指向行騙者,而且這種批判事實俱在毫無疑義。但問題在於,難道譴責騙子是目的嗎?發生這出鬧劇背後的社會原因是什麼?這些家境貧寒的父母們為何爭先恐後地把金錢奉獻給騙子?當地教育管理機構為什麼會失察?在節目的後期製作時,同事們向我提出了這一串設問。正是在這一串設問的幫助下,這期節目不再痛打落水狗,相反對大眾的教育觀、教育的産業管理提出了質疑。理性的質疑比感情的渲泄更有價值,這也是輿論監督和媒體責任的價值所在。我在《焦點訪談》第一次出山,種下了跳蚤卻收穫了龍種。
在《焦點訪談》第一次遭遇節目被斃,也印象深刻。1996年夏天我去重慶開縣採訪一起毀田事件,起因是當地河道管理部門為了疏浚航道,把河流兩側河灘地上農民種的莊稼強行毀掉,又將保護莊稼的農民毆打致傷,不僅給農民帶來了很大的經濟損失,也引發了當地政府與農民矛盾衝突。事後我去採訪時,看到了大群農民給記者下跪的場面,極受震憾。很快我將這期毀田事件的節目製作完畢,並且仔細展示了執法人員的粗暴和農民的無助。節目送審時,當時分管新聞的李東生副臺長問了我兩個問題:河道管理部門疏浚航道有沒有法律依據?我沒有回答上來。又問:農民在河灘地上種莊稼受不受法律保護?我還是回答不了。李東生副臺長説:這是新聞的起因,你不了解這兩個基本事實,怎麼就可以對當地政府妄加批評呢?你先去查清楚這兩個問題再説。我立馬趕到水利部,費了大力找到了這方面的法律文件,結果大失所望啊,有關法規確實授權水利部門疏浚河道,而一切河道內的灘塗都屬疏浚範圍。還明文規定,河灘地不是農民法定的種植土地,國家不限制農民在河灘地上自行種植莊稼,但不得影響河道的疏浚,不得影響行航、行洪。我很氣餒,沒替農民出氣反倒自己落馬!把查詢結果告知臺裏,結果肯定是節目被斃掉了。李東生副臺長用他一貫激烈的言詞對我説:不要以為就你在替農民説話,不要以為你是救世主,連事情起因都沒有搞清楚就胡亂批評,你能讓當地政府服氣嗎?這是輿論監督嗎?你這是害人害己,誤導觀眾!一頓臭罵,讓我至今記憶深刻。客觀、公正,這永遠是記者最難把握但又必須堅守的職業鐵律。
也有許多“第一次”是十分愉快的。比如説1997年香港回歸,本人第一次參與了現場直播,這也是中央電視臺第一次進行大型的新聞現場直播。當時我到《焦點訪談》只有一年多時間,有天夜裏孫玉勝主任一個電話將我從北京調到了深圳,擔任駐港部隊空軍進港的現場報道記者。記得當時評論部已經有300多人了,而香港回歸是舉國盛事,大家都把參與直播作為一份榮譽和光榮來爭取,才入評論部的我對這份榮譽連想都不敢想。一下子點到了我,我覺得很愕然,在部隊我已經習慣於論資排輩,而在評論部,沒有人會在乎你的資歷。在那段時間裏,我認識了許許多多的人,採訪部的、軍事部的、技術部門的,還有岩松、小水、張恒等等。大家都在忙於直播的準備,我看到所有的人表現出一種相同的態度:特別重視合作,在工作中盡力為對方分憂。那時我真的從內心感到,能夠加入到這個充滿合作精神的團隊裏,能夠享受這種彼此尊重的氛圍,真是一種快樂。
如今《焦點訪談》已經十周歲了,我也進入評論部八週年了,與周圍許多認識的不認識的小弟小妹相比,也算一個老評論部人了。但我非常不願意聽到這個“老”字,擔心“老”會帶來某種功能的退化。當年我是帶著許多夢想來到這裡的:我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説真話的記者,希望能夠獲得人格的尊重和思想的自由,希望每一天都有新的體驗和創造,希望不再為天天準點上下班而厭煩……這些夢想大部分都現實了,而今天,我擔心的恰恰是得到之後的失去,沒有了夢想,沒有了創新之心。
《焦點訪談》是一道高高的山梁,它改變我人生的風景。但人生豈止只有一道山梁,最美的風景還在遠方。
責編:繼松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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