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再給我一次生命……
六
最後的生命之鐘,仍然在為老百姓們的冷暖而跳動。回家的第二天,他就託人把家住丁家老屋場的胡柏青請到家裏來。4個月前的5月8日那天,周國知就是從胡柏青家走出之後昏倒在路邊。這是一戶特困戶,屬民政重點幫扶對象。緊緊拉著胡柏青的手,周國知字字艱難地説道:“老兄弟,我不行了,我沒幫你把新房子建好,對不起你啊!你要聽政府的話,搞好生産,還要向我保證早日搬進新居,過上好日子!”
胡柏青淚流滿面:“周主任,我這輩子,不曉得用什麼辦法報答你啊!”
周國知回答:“你過上好日子,就是對我最大的報答!”
周國知開始向親人們交代後事。他對妻子説:“我死之後,你要到鄉上我的宿舍裏仔細查查,凡是屬於公家的東西,一律交公。我蓋的那床軍被,你要保存好,讓周莉和周輝記住,他們的爸爸當過解放軍……”
面對80歲高齡的老父親周東海,周國知覺得心中有愧。“爹,我對不起你!你也算得上是老革命了,參加過抗美援朝,身上兩次負傷,還當過十幾年生産隊長。實行責任制那年,你把好田好地讓給別人,自家承包了最遠最差的山地。兒子沒能對你盡孝,就連你過80大壽生日那天,我還在走訪困難戶沒回家看你。你是老復員軍人,除了每月享受90元的定補之外,許多困難都是你自己克服的;我是民政幹部,不能利用手中的權力補助你一分錢。爹,你要理解兒子,不要責怪我呀!”
周國知也覺得對不起姐夫和弟弟、妹妹。大姐已去世,姐夫已是花甲老人。妹妹周金枝,弟弟周小平,也都和姐夫一樣,是一年四季靠刨土過日子的莊稼人。莊稼是他們的命根子,但是去年春天的一場風災,他們這幾家的莊稼苗都遭到嚴重損失。政府撥下了救災款,制定發放計劃的主要責任人就是民政辦主任周國知,可是別的受災戶都發放了救災款,偏偏周國知自己家和父親、姐夫、弟弟、妹妹家都榜上無名。姐夫不服,指著周國知的鼻子怒罵,周國知説:“救災款有限,你別生氣,誰要你是我的至親呢?”
發放救災款,家人和至親們無份,但是盡義務做貢獻這些人卻哪一次也不拉下。全鄉號召種煙葉,原因是煙葉每畝的收入是種苞谷的5倍,目的是增加農民收入。但是開始時村民們有顧慮,儘管是好事也難得推廣。周國知在自家地裏&&種,又要求姐夫和弟妹們也來&&。為這事,姐夫不知同周國知臉紅脖子粗地吵了多少回,最終還是沒犟過周國知。還有當年推廣地膜覆蓋,再有搞計劃生育,哪樣事周國知不是要求親人們&&做榜樣?修路、修橋,周國知把鋤頭往肩上一扛,首先被喊出家門跟他一同前往的必然是這幾家至親。消滅茅草屋,為“消茅戶”幫工、幫料,周國知的家人和至親們也都是齊刷刷上陣。
親人們啊,你們為我擔累受苦了!
但是如今,面對著臉色一天比一天憔悴的周國知,親人們的一切怨言全部煙消雲散,有的只是肝腸寸斷的心疼。國知啊,你的心意我們不是不知曉。我們因為你而吃了虧,但是卻又因為你而贏得了鄉親們的好評和尊敬,你是真正為我們好啊!
誰説男兒無淚?誰説英雄無情?回憶起一幕幕往事,周國知的妹妹周金枝終生難忘……
大約是5月11日前後的一天,就是在周國知昏倒在地已發現病情惡化的時候,周金枝來火燒棚看望父親和二哥。分手時,周國知戀戀不捨,堅持要送妹妹一程。妹妹家住長槽村3組,兩家相隔並不遙遠,以往妹妹每次來二哥都沒送行過,今天是怎麼了?
兄妹二人走在高低不平的田間小路上,心裏藏著千言萬語的周國知終於開口説話:“妹,我的身體怕是不行了,我估計還能活兩年。我若一死,你嫂子怎麼辦?我成家這麼多年了,家裏的事我管不了,我對你嫂子抱愧。你嫂子辛辛苦苦種煙烤煙,攢下的幾個錢治病都花完了。現在你嫂子還在住院,我又工作忙,兩個孩子可憐。你嫂子若走在我前頭,我心裏還好受些。我若死在你嫂子前頭,那才叫沒名堂,孩子們還小……”
聽到這裡,妹妹的心被一把把揪緊,急忙勸説道:“二哥,你把工作先放一放吧,快去檢查身體。”
周國知搖頭:“工作不能放,我不能拖全縣‘消茅’的後腿。”
妹妹説:“雖説是國家培養了你,但身體是本錢,等治好了病,國家有多少事你才能辦好多少事……”
妹妹的話語樸實無華,感動得周國知無言以對,站在路當間,久久地目送著妹妹的身影。
又過了兩天,妹妹突然在自家的苞谷地裏發現二哥,他正蹲在那裏幫忙拔草!妹妹衝上前説:“二哥,你身體成了啥樣子,怎麼還來幫我幹活!”周國知腳不停手不歇地回答:“這些年來,二哥對你家照顧得太少了!”“二哥,你別説了,什麼也別説了!”説了這兩句,妹妹已是淚如雨下……
這就是一個共産黨員的骨肉親情,點點滴滴,細緻入微,感天動地,日月可鑒!
周國知彌留之際的最後一段日子,汪碧秀也停止了住院治療,一直守在丈夫身邊。妻子端來開水催丈夫吃藥,丈夫卻把水杯推給妻子,説道:“我的藥就不必吃了,你的藥要堅持吃下去,我看著你吃!”
妻子只能偷偷落淚。想起18年前,汪碧秀還是個待字閨中的標致姑娘,家住深灣村,距火燒棚20多公里。有人給她介紹周國知,立即遭到親戚反對,説是周家太窮。但是汪碧秀見過周國知,她不嫌窮,看中他是個有志氣的退伍軍人。1986年7月結婚,新房是一間四面透風的吊腳樓,被人們笑稱為“憑天吃飯”。從那時起夫妻二人便攢錢蓋房,整整奮鬥了18年,如今的房子還是用一塊塑料布擋風遮雨代替堂屋的墻壁。家裏沒有一件像樣的傢具,衣櫃和箱子還是汪碧秀當年的嫁粧。過這樣的苦日子為的是什麼呀?但是汪碧秀無怨無悔,因為她讀懂了丈夫的一顆赤誠之心……
周國知去世的前9天,魏光榮來看望。見到老魏,周國知感到分外親,因為老魏現在是民政辦助理,“民政”二字把一對老朋友的距離拉得更近了。周國知伸出一根指頭,艱難地對老魏説道:“我最多還能再活10天,有幾件事託付給你。第一件事,民政工作是個過細的活路,把工作做好不容易,你要多耐心,要讓老百姓滿意。第二件事,我死之後鄉親們會來給我守夜,我家裏的煤不多了,你幫我買點煤回來,好給守夜的鄉親們燒兩盆火烤。第三件事,我死了不要緊,但是老婆遭孽,我擔心她的風濕病會癱得站不起來,兩個孩子還小。真到了那一天,請組織上考慮,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給她們、給我父親適當照顧……”
當著周國知的面,魏光榮滿面是淚,心裏在想:這“照顧”二字,是周國知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向組織上開口啊,並且還特意強調只給“適當照顧”!他是經過了多少次思想鬥爭,才在這將死之時吐出了這句話啊?因為他實在放心不下病重的妻子、年幼的兒女,也放心不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年邁父親!
椿木營山高地寒,山裏人家每年只有3個月不需要烤火。周國知危在旦夕之際還在操心別讓鄉親們凍著,所以特意請求魏光榮幫助買煤。第二天,老魏就把幾百斤煤炭拉到了周國知家中。
9月26日,大哥周靈知再次上山看望弟弟。這時,周國知説話已十分艱難,但心裏仍是明明白白的。斷斷續續的話,大哥聽明白了弟弟最後的交代:一、給縣民政局打聲招呼,就説我感謝領導的關懷,我沒把工作做好。二、縣醫院給我特批的10支針劑杜冷丁,我沒有用,這藥不可流散到社會上,你把它帶下山,如數交還給縣醫院。
“哥,我真想再有一次生命啊!”
這便是周國知留給兄長的臨終遺言。
9月27日,宣恩縣召開全縣幹部“學習‘三個代表’重要思想,開創工作新局面”的動員大會,會場在縣一中禮堂,縣委書記瞿赫之、縣長田金培主持大會並講話。周靈知也參加了會議。坐在台下,他靜靜地聽著臺上的發言,弟弟啊,此刻你躺在病床上心裏在想什麼?聽吧,從廣播裏一次次傳出這響亮的聲音:“中國共産黨必須始終代表中國先進生産力的發展要求,代表中國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代表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國知弟弟你聽見了嗎?是的,你聽到了,雖然你沒有親臨會場,我想你是聽得到的,因為這聲音就一直響在你心裏,刻寫在你的生命之中!
9月27日下午,周國知已進入昏迷狀態。但他仍然一次次從妻子的呼喚聲中睜開眼睛,一分一秒地與死神抗爭。在這離別人世的最後時刻,他渴望見一眼女兒周莉。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年僅16歲的女兒早已是爸爸媽媽的一條臂膀。她學習刻苦,成績總在全年級名列前10名,但在她迎接中考的關鍵時刻,媽媽、爸爸相繼住院,她又要到衛生院照料媽媽,又要照顧家中的弟弟,致使中考沒考出理想成績。現在她在恩施市的職業技術學院計算機信息工程系讀書。為了不影響她學習,周國知不準叫人通知她回家看望。但在死之將至,又多麼想有女兒守在床邊為自己送終啊!
生命的油燈眼看就要燃盡,但是妻子清楚,丈夫只要從昏迷中醒來,心裏仍是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是清楚的。這樣的情景,實實在在是最痛苦的生離死別啊!
黃昏來臨,周國知的目光落在了臥室的木板墻壁上。墻上糊著報紙,還有一些舊刊物封面,其中最醒目的便是《中國民政》月刊的封面。那紅色的“中國民政”四個大字,雖經歲月侵蝕,但依然像剛剛寫在墻上一樣鮮艷。望著這些像火一樣熠熠燃燒騰騰跳躍的方塊字,周國知想對親人們説些什麼?
他沒有説出口,他把萬千的話語,無盡的情思都靜悄悄地帶走了。
夜晚10時,周國知的眼睛已無力再睜開。
“爸爸!爸爸!”在9歲兒子周輝的哭聲中,周國知同志走完了他42歲的人生歷程。
這一天是公元2003年9月27日。
9月28日淩晨4時,女兒周莉終於趕回家。推開門,只見父親已經永遠地閉上了眼睛。“爸爸!爸爸呀!”撕心裂肺的呼喚聲撕破夜幕,一聲聲傳進鄉親們的睡夢之中……
七
周主任走了,我們的周主任走了!
噩耗很快便傳遍了村村寨寨。
就在周國知在縣城住院的時候,鄉親們便開始關注他的消息,先後有130多人趕到醫院看望過他。回到家裏後,每天來探病的人更是絡繹不絕。拿不出什麼值錢的禮物,20個雞蛋、10個雞蛋,也算表達了一片心意。現在,周主任再也起不來了,鄉親們的追思之情更是難以抑止,紛紛從四面八方趕來再看周主任一眼。來自最偏遠村組的鄉親,天不亮就出發,行走近100華里山路,花費一整天時間。他們卻説:“記不清周主任活著時有多少次翻山越嶺去看望我們,我們今天來看他最後一眼,也算是個報答啊!”
宣恩縣,土家族、苗族、侗族佔全縣人口的66.4%,而椿木營鄉更是少數民族聚集的山鄉,周國知、汪碧秀夫婦二人都是土家族的兒女。
土家人重習俗,鄉親們選定了吉日,要讓周主任入土為安。
下葬的前一晚守大夜(通宵守靈),天卻下起了綿綿冷雨。鄉親們扶著、攙著,從10公里、20公里、40公里之外冒雨趕來,一下子竟匯聚了近300人!屋子裏坐不下,鄰居家騰出房子,大家輪流到靈前坐一坐,站一站。周國知幾日前對魏光榮的交代果然沒錯,這雨天之夜,天氣竟如冬天一般寒冷,幸虧提前買回了煤炭,生著了火盆為親愛的鄉親們驅一驅風寒。
天亮了,小雨變成了大雨。老天爺也傷心啊,“嘩嘩嘩”落淚不止。蓋棺之前,最後再看一眼親人,屋裏屋外一片嚎啕之聲。有人哭昏在棺木前,有人久久凝視著周主任的遺容不讓蓋棺。親人啊,你怎麼就這樣丟下了你的鄉親,你是為我們而累死的呀……
起棺了。人們前呼後擁,幫助抬棺的漢子們越溝過坎,幫助用茅草墊路防滑。抬花圈的隊伍排成了一字長龍,為了遮雨,用塑料布罩著花圈。棺木要從幾片苞谷地穿過,黃秀林、唐生璜、唐生澤這幾戶苞谷地的主人,毫不猶豫地把正在生長的苞谷苗割掉,為送葬隊伍開出一條通道。
上山,上山,再上山。鞭炮聲響成一片,哭聲連成一片,織出了一支悲壯的無字之歌。周主任啊,請你安眠于家鄉的高山,面對你獻出了全部愛心和一腔熱血的家鄉土地,看春種秋收,看月落日出,聽孩子們的讀書聲和老人們的歡笑聲,等待著貧困山區變成富裕之鄉的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