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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調查]七年鑒定坎坷路 

央視國際 www.cctv.com  2005年11月17日 10:59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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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CTV.com消息(新聞調查):

  被採訪人:

  張家福

  趙一昕 南京市胸科醫院副主任醫師

  陳宇寧 南京市胸科醫院副院長

  葉少生 南京市醫學會醫療事故鑒定辦公室主任

  高峰 江蘇省醫學會醫療事故鑒定辦公室

  胡志強 南京醫科大學法醫司法鑒定所原副所長

  徐華 南京市鼓樓區人民法院民三庭庭長

  演播室:

  一個人的食管被切除,就意味著他永遠不可能正常的吃飯和睡覺,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胃就像是一個沒有蓋子的瓶子,任何一個不小心食物和水就會從嘴裏溢出來,南京的張家福就是這麼生活的,但是他怎麼都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因為他最初住院治療的時候只是想切除自己一部分的右肺,但是最後他失去的卻是整個右肺和全部食管,他也一直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因為醫院到現在也不認為自己存在任何的醫療過錯,張家福打了幾年的官司,但是最後他得到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醫療事故鑒定結論,那麼真相到底是怎樣的、責任又是怎樣認定的?我們在南京調查此事。

  記者:你覺得你現在過得還是正常人的生活嗎?

  張家福:談不上了,我現在活得很痛苦、很累,真的。

  張家福:這個刀疤就是做右下肺切除的,在右下肺切除手術的時候大出血搶救,又把我的右肺全部切除。

  記者:右肺全部切除?

  張家福:右肺全部切除,再後來傷害了我的食管,然後為了好進食就在這裡做了空腸造瘺,然後食管損傷了以後又給我的食管裏面上了一個支架,上了支架以後支架上失敗,結果把食管切除,這一刀就是食管切除手術的。

  記者:食管切除了。

  張家福:我的胃部現在就在這個位置,進食就裝在這個地方。

  解説:這個身上到處是傷疤的人,名叫張家福。他是南京市棲霞區的一位普通農民,初次見到張家福,從表面上看,他與正常人一樣,如果不是聽到他的講述,人們很難想象出,他是一個失去右肺和食管,上半身已經殘缺不全的人。

  解説:張家福今年已經52歲了,這種痛苦已經伴隨他走過了整整七個年頭,而這一切都源自於七年前的一次手術。那還是1998年8月,當時還年富力強的張家福,突然在一段時間裏,感到胸悶、咳嗽、發燒,在諮詢走訪了多家醫院後,張家福最終選擇了以心胸、內科、外科為治療重點、在南京市有著較高專業水準的南京市胸科醫院。當時的診斷結果是,右下肺支氣管擴張。住院保守治療一個多月後,醫生建議張家福接受手術,切除已經因炎症而感染的右下肺。在當時準備為張家福手術治療的主治醫生,是胸心外科副主任醫師趙一昕。

  記者:您之前做過這種類型的手術嗎?

  趙一昕:做過,做過很多,我一直是搞肺的研究的。

  記者:那對你來説是一個複雜的手術嗎?

  趙一昕:對,因為他是感染的手術他就是一個複雜的手術。

  記者:您能不能拿這個胸片向我們展示一下他當時病情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狀況,手術的難度有多大?

  趙一昕:他這個片子從這個看上去,這個整個是一片白,中下葉全部不張。

  記者:這不張是什麼意思?

  趙一昕:不張就是説他肺已經沒有功能了,沒有通氣和氣體交換的功能了。

  記者:那麼做這個切除術是要切除哪個部分?

  趙一昕:首先考慮主要是切除這個病肺這個中下葉。

  記者:就是説主要切除是這個白色區域是嗎?

  趙一昕:對,白色區域,還有這個和白色周圍的一些肺組織中下葉。

  解説:根據當時手術前的討論記錄可以看出,胸科醫院準備為張家福所做的,也是右中下肺切除術。討論中,曾經有一位名叫朱亞玲的醫生提醒説,患者得病時間較長,可能會存在粘連嚴重的情況,術前要有思想準備,備份要充足。

  記者:這種粘連又是什麼造成的?

  趙一昕:感染造成的,感染所造成的周圍組織的糜爛、病變,糜爛,就是説正常的解剖結構已經不存在了。

  記者:那你當時知道這個手術有可能會産生的嚴重後果嗎?

  張家福:他講手術風險是有的,像你這個手術在我們醫院是小菜一碟,因為一個右下肺切除在一個專科醫院算什麼。

  記者:你信任這個醫生説的話嗎?

  張家福:當時在醫院把整個性命都交給他了,怎麼不信任他的話呢?

  解説:1998年10月16日,張家福被推進手術室。此時的張家福或許怎麼也不會想到,這一次手術將會引發一場長達七年的艱難而又漫長的訴訟歷程。

  記者:你醒來的時候第一瞬間反應是什麼?

  張家福:覺得呼吸不夠,呼吸相當困難。

  解説:手術之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張家福始終感覺呼吸困難,而且不能吃飯進食,這讓躺在病床上的張家福産生了一種不祥的預兆。

  張家福:人家同樣是跟我一樣做肺切除的手術,一醒過來以後就可以喝米湯,喝點魚湯。

  記者:你呢?

  張家福:我兩個多月以後老是從鼻子打流質,打米湯、打魚湯這類東西,不能進食。

  記者:那你當時怎麼判斷的?

  張家福:感到懷疑。

  記者:懷疑什麼呢?

  張家福:懷疑手術出了問題,後來人家有好心人就説像你(如果)感到一種懷疑,你能不能把手術記錄能搞到手,他手術臺上出了問題,上面都記載,如果是跟醫生去要,他一個把我的病歷收起來或者是改病歷,當時就擔心這個東西,後來只有出於下策──去偷。

  張家福:放病歷的地方跟我病房斜對過,它是護士辦公室兩間房子,外面是工作的地方,裏面是治療的地方,晚上值班下半夜的時候,護士就在裏面那個房間擺一個躺椅,把門關起來在那裏面休息,叫她(我愛人)去,去了兩次,因為是冬天12月份,一個是冷,第二個心裏有一種恐懼感,她抖得不得了,她也不敢去,沒得辦法,後來我自己就下了一種狠心吧。

  記者:你當時身體是個什麼情況?

  張家福:人又瘦,簡直是皮包骨,身上又那麼多的管子,再加上那氣不夠喘,就是快死不死的那種感覺,呼吸不上來。

  記者:那你這種身體情況你還怎麼能去偷這個病歷啊?

  張家福:去賭,就拿那半條命去賭,偷那個病歷啊。

  記者:你走得動嗎那個時候?

  張家福:走不動,爬。爬也要去爬出來把它拿過來。

  記者:你怎麼去的那天?

  張家福:這個手抓著一個打流質的管子,這個手拎著桶子。

  記者:桶子?

  張家福:一個引流桶。

  記者:這個胸腔不是有引流桶嗎?

  張家福:底下赤腳穿雙襪子還不敢穿拖鞋,穿拖鞋發出聲音出來怕驚動了護士,貓著腰然後蹲在地上,蹲下來這個管子搗著腸子疼就跪在地下,整個身子側著,把那個13號病歷偷出來,連滾帶爬地跑到病房裏面把窗簾一拉,然後偷偷地看了病歷,一翻,翻到了手術記錄了。

  記者:你看到什麼了?

  張家福:手術上出了問題,大出血,然後把我的食管劃破,右肺全切,看到了這些東西。

  記者:你當時看到這些字什麼反應?

  張家福:反正是完全昏了,那時候頭腦就麻木,完全昏了。

  記者:那你那兩個多月裏頭醫生沒有告訴你嗎?

  張家福:提都沒提,他敢提嗎。

  解説:從張家福的手術記錄中可以看出,當時在手術中,由於感染而導致的粘連情況比較嚴重,在分離食管與右中下肺的粘連時,張家福的食管被割破。食管縫合後,同樣由於粘連,在分離血管的時候,右肺幹動脈被割破導致大出血。搶救中,胸科醫院另一位胸外科主治醫生許棟生及時趕到手術室,打開張家福的心包,結紮了右肺主動脈,從而控制了失血,但是這也導致了張家福的右肺被全部切除。

  記者:肺動脈的損傷和食管的損傷是操作不慎引起的嗎?

  趙一昕:我認為不是,一個外科醫生做手術的情況下他都是小心謹慎的,他壓力都是很大的。

  記者:那你跟我描述一下當時的情況。

  趙一昕:當時的情況就是我們一開胸以後,感到組織肺和食管和心包周圍組織界限不清,看不清楚。

  記者:在這種看不清楚的情況下怎麼操作的?

  趙一昕:就是一點點地用電刀剝離和剪刀剪。正常的話應該是有一個腔隙的,間隙一撥裏頭都是膿出來,很臭,然後一剝離就出血,一剝離就出血,我們當時出血的量也比較大,在我印象當中。

  記者:但是在你沒有一個明確界限的依據情況下,你怎麼進行?

  趙一昕:憑經驗,憑手摸。

  記者:完全靠一個醫生的經驗?

  趙一昕:對。

  解説:據趙醫生描述,當時,食管的損傷、右肺幹動脈的損傷都是在解剖過程中,由於組織之間粘連、界限不清而造成的,這也恰恰應驗了手術前那位朱亞玲醫生所提醒的:患者得病時間較長,可能會存在粘連嚴重的情況,術前要有思想準備,備份要充足。

  記者:您在手術前是否預見了可能會出現對於肺動脈和食管的損傷?

  趙一昕:大出血這種並發癥比較多,這是我首先要考慮的問題,那麼食管的損傷,就是我們現在回過頭來看,考慮了、預見了,但是説我預見了考慮了,就不發生就不出現,這是兩碼事。

  記者:那就是您個人認為現在張家福身體上留下的這些影響是手術的並發癥導致的。

  趙一昕:對。

  記者:那這個並發癥的概念就是説醫生對此並不負有醫療過錯的這種責任。

  趙一昕:對。

  解説:當張家福偷到病歷,看到手術中導致右肺全切、食管損傷等一系列問題後,曾經多次找到胸科醫院進行交涉。

  張家福:找他們談話的時候,朱亞玲是副院長,她就講了,她説你對我們的治療如果不滿意

  你可以去告我們。

  記者:那醫院總得給你一個説法吧,怎麼辦?

  張家福:當時他們沒有説法,當時他不承認他有錯,直到現在他們也不承認他們錯了。

  解説:張家福沒有想到,院方認為這一系列問題都屬於手術中的並發癥,醫生不存在過錯行為,更讓張家福沒有想到的是,那第一次手術才僅僅是他痛苦的開端。就在這一次手術十天之後,被損傷的食管縫合處,開始發生嚴重的食管胸膜瘺,胃液以及食物逆流到食管,從瘺口流入已經被切除的右肺胸腔。為此,張家福又接受了第二次空腸造口手術,每次進食都通過人工把流質直接打入腸道,可即使這樣,兩個月過去了,食管的損傷仍然沒有癒合的跡象。由於缺乏營養,此時的張家福,體重已經從100多斤降到了70多斤。

  張家福:我就問那個主任醫生,我説趙主任,我説食管漏了有沒有補救辦法,他説有啊,我講什麼是補救辦法,他説上支架,我説什麼叫支架,他就講給我聽有8公分長,沒上之前很細,他説比如有小指頭那麼細,如果上到裏面脹的時候膨脹開來,然後就把那個洞堵住了。

  趙一昕:他非要從嘴巴進食,帶膜支架放上去是可以解決他進食的,但這只是一個暫時性的。

  記者:這個暫時是一個什麼概念?

  趙一昕:將來還要取出來。

  解説:1998年12月17日,張家福在兩個月之內接受了第三次手術。為了堵住食管瘺口,促進食管癒合,在食管中安放了金屬記憶支架。

  張家福:上進去以後做X光透視,透視的時候同樣都是鋇餐,喝進去以後站著就流出來,

  從這個支架的外壁流出來,如果説睡下來它就流不出來。

  記者:這説明什麼呢?

  張家福:支架已經上失敗了,本身就是失敗了。

  記者:那醫生怎麼説呢?

  張家福:這時候姓趙的主任走了。

  記者:走了?

  張家福:走了,到外國去了,出國去了。

  解説:1998年12月17日安放了金屬記憶支架,時隔半個月後,趙醫生出國進修。此時的金屬記憶支架,還留在張家福的食管中。

  記者:身體是什麼感覺?

  張家福:痛的簡直像針在裏面扎,扎得人簡直要繃開了那種感覺,開始用止痛片來止痛,止痛片吃了以後上癮,先是一顆然後再加,一顆不夠兩顆,一直加到四顆,稍微忍一忍能堅持15分鐘,然後那個反復就來了,後來都給我打杜冷丁。

  記者:打杜冷丁?

  張家福:打杜冷丁,打一個禮拜我不敢打了。

  記者:那你疼怎麼辦呢?

  張家福:忍啊,日夜睡不著覺,然後在床上坐著受不了就下來,我的家屬攙著我,這手抓個管子,這手拎個桶子,把那個沖洗胸腔的管子背在肩膀上面,然後就在那大廳裏面轉,日夜24小時不停地轉。

  記者:為什麼要走呢?

  張家福:疼得受不了。

  解説:此時趙醫生已經出國,為了緩解疼痛,張家福找到了胸科醫院另一位對食管支架頗有研究的張柏生醫生,請求會診。張柏生醫生診斷是,支架植入後修補瘺口不完善,仍有少量消化液進入胸腔,支架內徑偏小、彈力不足,建議取出支架,重新安放比較合適的新支架。

  張家福:我説,張主任求你把我的支架取出來,我實在太痛苦了,他説張家福,你這個支架我不能代你取,我講為什麼,他説取支架要擔風險的,誰給你上的誰來取。

  記者:醫院有沒有協調過這件事情或者給你安排過手術?

  張家福:沒有。

  記者:趙醫生被派出國,他出國之後的醫療活動應該是由誰來接治?

  陳宇寧:應該就是由病區的醫生接治。

  記者:但是我們是看到了張醫生已經明確地提出擇期提取並且要建議再次植入另外一種特製的支架,但是這些事情都沒有人做。

  陳宇寧:那麼是不是就是其他的醫生在取支架上面經驗是不是不足,取的過程中可能風險比較大。

  記者:但是如果不取的話,它留在人的身體裏風險不是更大嗎?

  陳宇寧:我不是搞這個專業的,很難對這個事情做出一個評述,但是這個病人肯定是有醫生管的而且醫生肯定我想一定對他很負責任的。

  解説:然而事實上卻是從1999年1月4日,張柏生醫生提出會診意見,到同年7月趙醫生回國,這段時間內,那個金屬記憶支架,一直都留在張家福的體內,院方也始終沒有給張家福一個明確的説法。

  記者:您在當時的時候認為這個支架植入人體的時間,您自己有一個判斷嗎?

  趙一昕:我認為是三個月到半年。書上沒有寫三個月,這是根據每個人的情況。

  記者:如果不取出來會怎麼樣?

  趙一昕:因為它是一種彈力性支架,比如説胸痛、出血,支架的兩端如果刺激了組織以後會産生肉芽,這些情況全都碰到過。

  記者:您個人都遇到過?

  趙一昕:對。

  記者:也很清楚?

  趙一昕:對。

  記者:回來之後給他取這個支架的時候當時是什麼情況?

  趙一昕:取了兩次,取的時候就取不出來,很吃力。

  張家福:他跟張柏生兩個醫生把我喊到那個治療室去取支架,用那個鉤子取支架,想把它(從嘴裏)勾出來,我是人平躺著的,結果把我人勾坐起來都沒有取出來,結果張柏生講了一句話,老趙不能這樣,這樣把食道拽斷了以後如果大出血開刀都來不及,結果放棄,失敗。

  記者:支架你是説都拽不出來了?

  張家福:長肉芽了,釘起來了拽不出來的。

  記者:那當時往出拉的時候你什麼感覺?

  張家福:痛啊,拽得出血了,拽了以後,坐起來以後一口一口血朝外吐。

  記者:把你人都拉得坐起來了?

  張家福:嗯。

  記者:這是因為支架放置時間過長所致嗎?

  趙一昕:兩方面吧,跟時間也有關,跟他個體的差異也有關。

  記者:有時間的這個因素。

  趙一昕:對。

  記者:可是您出國了,出國了的話這個事情怎麼辦?他的病情是不能延誤的。

  趙一昕:因為這個問題一談會牽扯到很多問題出來,比如説是我離開了這個醫院那這個醫院的醫療工作就不進行了?

  記者:你也認為這個醫療行為是有責任的、有過錯的?

  趙一昕:這個擺多長時間,是不是一定要有過錯,因為我們現在就是事後諸葛亮吧,我們回過頭來看如果取出來應該是好一些,你説硬要加個過錯或者硬要加個什麼我覺得沒有必要,他肯定是認為我們有過錯。

  記者:趙醫生在國外,他可能不清楚院方有沒有就這個因素形成過一個正式的調查?

  陳宇寧:好像在我的印象中沒有這個東西。

  記者:對於造成他這種身體傷害的原因你們並沒有調查?

  陳宇寧:我不好下這個結論。

  解説:由於放置時間過長,支架已經被食道中的肉芽所覆蓋,無法取出,取出的唯一辦法只有切除食管。從1998年12月17日放置支架,到1999年12月22日做食管切除手術,這個支架在張家福體內,整整留存了一年的時間。

  記者:你當時知道做這個手術會給你身體帶來的痛苦嗎?

  張家福:那我只有接受了,我不接受怎麼辦,我那樣做的話我還有一個生命的可能性,如果不那樣做我就沒有生命了。

  記者:但你當時知道你要是失去了食管的話。

  張家福:人是一個外表,是一個外廓,但我內在沒有了,喪失了勞動能力什麼都沒有了,就做這次手術他們還跟我要錢,沒得辦法借,再借,還交了1500塊錢,不交錢不做手術。

  張家福:食道整個切除,然後把我的胃提起來,把我胃提起來和這個地方相結合,相吻合接起來,所以這個地方是疤痕組織,現在比如説我要是感冒,吃一顆感冒膠囊就咽不下去。

  記者:那你吃飯呢?

  張家福:吃飯就小口小口地吃,所以我的吃飯是最大的困難,睡覺也是很痛苦的,因為我睡覺只能靠躺著睡,你看我枕頭是兩個枕頭垛起來很高的。

  記者:平躺會怎麼樣呢?

  張家福:如果向這邊睡,吃飯,胃在這個地方就壓著這邊這個肺和心臟,就呼吸困難,氣喘不過來,心臟跳動就困難,如果往右邊睡,這個肺和心臟這邊壓著這個胃,吃飯在這個地方,然後這個胃酸就會壓得朝嘴裏冒,如果要是放平下來睡,就等於是一個瓶子裝滿了水不蓋蓋子倒下來那種感覺。

  記者:東西都會溢出來。

  張家福:都會朝嘴裏跑,所以我現在可以叫生不如死的感覺,真的,我現在拿生不如死這個話形容一點不過分。

  解説:因為一個右中下肺切除手術,在整整一年時間裏,張家福不得已接受了大大小小四次手術。張家福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右中下肺切除手術,卻會演變成右肺全部切除、食管損傷,為什麼安放一個食管支架,本身是失敗的,卻沒有醫生給取出,最終導致了食管切除、失去勞動能力。這一系列的手術中,主治醫生是否存在過失和責任?胸科醫院是否存在過錯?導致現在這種結果,是否屬於醫療事故呢?

  解説:1999年12月,張家福在接受了食管切除手術後,身體逐步恢復。從這時起,張家福開始了他漫長的上訪申訴歷程。期間,他曾申請南京市鼓樓區醫療事故技術鑒定委員會,做醫療事故鑒定,可是由於胸科醫院一直沒有提供相關病歷,有關鑒定的事情也就一拖再拖,最後不了了之。整整三個年頭,張家福走了無數個單位和部門,可結果卻一無所獲。轉眼已經是2003年,此時張家福已經在胸科醫院的病房裏住了整整四年時間,花費了數萬元的手術治療費,後來累積拖欠醫院的各種治療費用也已經多達17萬元。

  張家福:像我家屬去給人家做保姆,她苦來的錢,一個月人家給她500塊錢,也是出於一種同情給她500塊錢一個月,她就省吃儉用給我,維持我的生活,然後我積攢下來的錢打官司用了。

  解説:儘管到處碰壁,生活也到了難以維計的程度,可是張家福始終沒有放棄,仍然抱著一線希望四處奔走。一個偶然的機會,張家福遇到了胡志強。胡志強當時在南京醫科大學法醫司法鑒定所擔任副主任法醫,他1977年參加工作,曾經做過七年的外科醫生,1983年開始從事法醫鑒定工作,至今已經20多年。對於臨床醫學和法律知識,胡志強都有著比較全面的了解。聽了張家福的訴説,出於同情,胡志強決定為張家福代理這起案件的訴訟。

  記者:你當時看他提供的材料你的第一判斷是什麼?

  胡志強:醫院是存在過錯的。

  記者:但當時你要決定打這個官司最重要的證據應該是什麼?

  胡志強:最重要的證據還是鑒定。

  解説:就在張家福找到胡志強做代理的時候,新的《醫療事故處理條例》也已經頒布實施。新條例規定在發生醫患糾紛,需要做醫療事故鑒定的時候,醫院必須提供相關病歷,否則將受到處罰。這一點為張家福帶來了轉機。2003年,張家福向南京市鼓樓區人民法院提起訴訟,並且申請南京市醫學會做出醫療事故鑒定。按照《醫療事故處理條例》規定,各省轄市醫學會、各省醫學會以及中華醫學會,是醫療事故鑒定的組織者,而且三級醫學會都是獨立的鑒定機構,不再受各級衛生行政部門行政管轄。葉少生,南京市醫學會醫療事故鑒定辦公室主任,從2002年《醫療事故處理條例》頒布實施以後,就一直負責南京市醫療事故鑒定的組織和管理工作。

  葉少生:《醫療事故處理條例》下達以後,它不規定是專家組鑒定制。

  記者:專家組有幾個專家?

  葉少生:七個。

  解説:葉少生主任介紹説,從程序上,各級醫學會都按照醫學學科成立了專家庫,專家成員由所在地區各醫院副主任醫師以上職稱的專家組成。在張家福病例鑒定之前,首先按照回避原則,從專家庫中刪除了南京市胸科醫院的專家,再本著公平、公正的原則,由醫患雙方各自隨機抽取3名相關學科的專家編號、由醫學會抽取一名專家編號共7人組成專家組,再由專家組對張家福病例做出鑒定。2004年7月14日,南京市醫學會做出了鑒定結論,右肺切除手術中,醫方對患者的診斷明確、操作規範、符合治療原則。但是對患者病情的複雜性、嚴重性存在估不足的情況,食管損傷屬於手術並發癥,醫方放置和取出食管支架措施得當,患者目前狀況是自身疾病發展演變的結果,與醫方的醫療行為無直接因果關係。因此,本病歷不屬於醫療事故。

  胡志強:因為醫療事故的前提就是違反法律法規,醫療護理常規過失的造成患者病情加重或者造成其它嚴重損傷的,這就是完整的醫療事故的這麼一個主客觀要件,作為本病例來講,別的不説就是金屬支架的放入,醫院是存在明顯瑕疵的,他們自己也是意識到這個錯誤沒有及時地更換。沒有及時地處理這怎麼能不是醫療事故呢?

  葉少生:我認為我們的鑒定已經是很客觀、很公正的。

  記者:您的這個判斷依據是什麼呢?

  葉少生:從我這個鑒定辦來講我只能保證程序上的公平公正,保證程序上的合法,另一塊是專家的事。

  解説:葉少生主任強調,作為一級醫學會,僅僅是醫療事故鑒定的組織機構,他們的職責是保證在整個鑒定過程的組織程序上合法進行,對於專家組為什麼要得出這樣的結論,作為組織者無權干涉。那麼專家組為什麼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呢?我們請求南京市醫學會聯絡專家組成員接受我們的採訪,可是7位專家都沒有同意。

  記者:既然你們不接受這樣一個鑒定結論,你們有沒有向法庭申請要求醫學會的專家證人出庭質詢?

  胡志強:醫學會專家就沒人出庭。

  記者:你當時怎麼理解這件事情?

  胡志強:因為作為醫學會的鑒定來講,它是個集體負責制也就是説大家都負責任,大家實際上都不負責,沒有具體的人負責,那麼叫出庭,叫誰出庭呢。

  記者:在這個鑒定結論中有沒有醫生的每一個專家的簽名?

  葉少生:鑒定結論中是不簽名的,最後發出去的鑒定書只蓋醫療事故鑒定專用章,這個是國家統一規定的。

  記者:那最終誰對這樣一個鑒定的結論來負責呢?

  葉少生:專家集體負責。

  記者:就算是對這個鑒定意見結論不認可的專家他也是要對這個鑒定結果負責嗎?

  葉少生:不認可那他是集體負責,不認可只有少數服從多數,這個是我們的組織原則。

  解説:從南京市醫學會提供的,張家福醫療事故鑒定的卷宗可以看出,當時7位專家在最後發表意見的時候,有4位認為不屬於醫療事故,3位認為屬於醫療事故。討論中,也有專家對張家福的食管被全部切除是否可以避免提出質疑,但是最後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專家組結論是,本病歷不屬於醫療事故。

  記者:但是在科學這個問題上往往真理並不一定掌握在多數人的手中。

  葉少生:這個我承認,往往可能是少數人,哪怕是一個人他可能是佔真理的主導地位。

  記者:那您覺得這樣一個行政的組織原則適用於科學問題嗎?

  葉少生:那麼我們想改變,我們改變不了它,我們只有遵照《條例》的有關規定嚴格去執行。

  記者:那麼一旦法庭要求你們出庭質證。

  葉少生:現在我們是採取書面質證,我們有一個人執筆,有一個專家執筆,寫好以後要傳給每一個專家看,看過以後基本上同意了,形成一個書面意見了,然後我們拿回來我們要打字打好,蓋上章,給法院寄去。

  記者:但是就像您説的像這個案子當中4:3的比例,大家分歧是很大的這麼一個比例,由一個人執筆怎麼可能能夠代表這些意見呢?

  葉少生:最後每個人都要看,看了以後提出修改意見。

  記者:那你們這個書面的質證就不再是一個統一的意見是嗎?

  葉少生:統一意見。

  記者:還是統一意見?

  葉少生:統一意見,因為這個是專家組鑒定制。

  解説:在法庭上,胡志強對於南京醫學會所做出的鑒定結論充滿了質疑,但是沒有當面質證的機會,也沒有得到答案。無奈,只好向法庭要求江蘇省醫學會再次對張家福病例做出醫療事故鑒定。2004年12月21日,江蘇省醫學會按照回避原則,抽取另外7名專家組成專家組做出鑒定結論,張家福的右肺全部切除,與食管損傷屬於少見的並發癥,醫方對食管損傷缺乏詳細記載,對其嚴重性、複雜性認識不足,導致食管切除的後果。綜上所述,南京市胸科醫院在醫療過程中,尚不存在過錯行為,本病歷不屬於醫療事故。

  胡志強:你既然提出來食道支架的問題上存在著病歷記載不足、告知不足,對複雜性、嚴重性估計不足造成了嚴重後果,這已經是醫療事故的,一個完整的主客觀要件了,憑著這個要件你怎麼還説綜上所述本病歷連過錯都沒有呢?

  記者:但是他們不出庭你所有的疑問不就都得不到解釋?

  胡志強:是,都得不到解釋。

  解説:在法庭上,胡志強再次要求江蘇省醫學會的專家組成員出庭質證,可是同樣沒有專家到庭。那麼專家組為什麼會得出這樣一個前後矛盾的結論呢?江蘇省醫學會的工作人員也為我們聯絡了當時的7位專家,同樣,沒有一位專家願意出面接受採訪。

  記者:那你們是否對你們現在這個鑒定結論也是堅持的?

  高峰:我對我們的程序是堅持的,我認為我們是做到了合法,這份鑒定結論是合法的,但是我不能説它一定是最有道理的,最站得住腳的。

  解説:從1998年10月做第一次手術,到2004年12月江蘇省醫學會醫療事故鑒定委員會做出第二次鑒定結論,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年時間,每一次上訪、申訴,每一次申請鑒定,張家福都抱著希望,可是每一次的結果,都讓他失望而歸。

  張家福:我整個都絕望了,我把我的想法有時候也向胡主任透露一下,後來他説張家福,你別想絕望的事情,事情肯定有一定的結果,他説北京還有一個中華醫學會,做鑒定是最高機構,我就問他,我説費用多少,費用8500,來回花費加一起,估計要準備一萬塊錢。

  記者:但這8500塊錢你出得起嗎那時候?

  張家福:我回來的時候拿這個房子有個房産證,産權證是屬於我的,我到銀行去抵押,這是你自己住的房子呀,你就剩這房子了,那沒得辦法,借債借不到我跟誰去借,人家看我這種場面能借給我錢嗎。

  解説:出乎張家福的意料,銀行沒有受理他的請求。無奈,張家福只好找自己的兩個兒子想辦法。為了爭取這最後一線希望,了卻父親的遺憾,張家福的兩個兒子四處籌借,終於湊夠了這一萬塊錢。

  解説:2005年5月,為了節省開支,張家福和胡志強二人坐了12個小時的火車硬座來到北京,找到中華醫學會。按照《醫療事故處理條例》,中華醫學會僅僅受理疑難複雜的病例鑒定,幸運的是,張家福的病例得到了中華醫學會的受理。從開鑒定會到拿到鑒定結果,雖然僅僅半個月的時間,可是對張家福來説卻是漫長的。

  張家福:那天我上午在家我收到電話了,他就告訴我是法院的,他説你的北京鑒定來了,你來拿鑒定吧,我那時候恨不得一步跨到法院把那個鑒定拿到手,我走路都在小跑,到法院他叫我簽字,我説你先給我看一看鑒定結論然後我再簽字,他説不行你非得先簽字,我把鑒定結論從他手裏奪過來,我就看了看,看了一看,定下來二級醫療事故,我的心裏,我的天哪

  簡直是那個熱血就要從頭頂上冒出來,眼睛整個都發脹,頭都發大,我的手抖得後來簽那三個字,我都認不得我自己寫的字,當時我在法院我講我終於勝利了,終於勝利了。

  解説:中華醫學會專家組的意見是,手術前對手術難度和複雜性估計不足,對可能出現的意外防範措施不利,手術操作中,不慎引起肺動脈幹損傷後處置不當,造成右全肺切除,手術中造成食管損傷,並非不可避免,食管修補方法欠妥,造成修補後胸膜瘺,放置食管支架位置不當,導致食管切除。對此,由於醫方的醫療過失行為,違反了胸外科治療常規。因此,醫方應負主要責任。鑒定張家福病歷為二級丁等醫療事故。

  記者:但是中華醫學會做的這個鑒定也只是一家之言法院未必會依據這個來判。

  張家福:在我認為它就是最高等級的、最權威的。

  解説:此時拿到了中華醫學會鑒定書的張家福並不知道,按照《醫療事故處理條例》規定,三級事故鑒定沒有上下級的監督和否決關係,三級鑒定結論都是具有平等法律效力的。這樣一來,如果出現了明顯的差異,對於法院審理案件來説,也存在著不確定性。徐華,南京市鼓樓區人民法院民三庭庭長,也是張家福案的主審法官。

  記者:這幾份結論能不能用誰對誰錯這個標準來衡量。

  徐華:法院也只能講採信哪一份證據,並不是説哪一份證據就是錯。

  記者:這會給你們的判決帶來什麼影響?

  徐華:肯定是給判決增加一定的難度,因為我們鑒定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夠做一個很具體的、很明確的一個認定。

  記者:市、省、和中華醫學會的三級鑒定結論出現了完全不同的意見,那麼你們在判決當中以什麼為依據呢?

  徐華:這種情況下我們是主張能夠通過調解來化解雙方的矛盾。

  記者:如果在這個案子中雙方是不同意調解的。

  徐華:就鑒定來講,並不存在就是説省級比市級的效力要高,也不存在中華醫學會的效力一定就比省級、市級高。

  記者:是。

  徐華:法院審理也是把這三份鑒定作為一個證據來進行審查,就這個案件來説,中華醫學會的結論相對來説比較明確一點。

  解説:2005年7月,南京市鼓樓區人民法院,對張家福一案作出民事調解,張家福獲得各項損失賠償共計46萬元。這起長達七年的醫患糾紛,終於有了一個了結。還清了外債,張家福把剩下的20萬元拿出來,給兩個兒子蓋了新房。

  記者:你們現在是否接受中華醫學會的鑒定結論?

  葉少生:我不好講哪一個高,哪一個低,我們專家都有很高的學術水平,但是學術上的認識,從認識的角度不同所以得出的結論也會不同。

  記者:假如説最後證明南京醫學會做的這個鑒定是錯誤的,那麼醫學會和相關的專家成員需要承擔什麼責任嗎?

  葉少生:醫學會這個鑒定是不會錯的。

  高峰:你不能認為説中華醫學會鑒定結果跟江蘇省的不一樣就説它是不公的,它是不客觀的。

  記者:對,我們沒有假設這份鑒定本身,我就説如果這樣的一個結論當中是不公正的有人為因素的話它也是得不到監督的。

  高峰:這可能也是我們以後設法要解決的問題,如何來進一步監督這個鑒定的公正性。

  解説:三級醫療事故鑒定都是合法的,可是對於鑒定結論的公正性又都沒有監督。就張家福病歷來説,在南京市醫學會7名專家爭論激烈,最後以4:3的票數鑒定為不是醫療事故。江蘇醫學會則出現了一邊倒的局面,7名專家都認為不屬於醫療事故。中華醫學會由於主管負責人出國考察,我們沒有採訪到。但是從結果來看,又與江蘇省兩級鑒定結論完全相反,認定為醫療事故。三級鑒定,無論從鑒定過程和結果來看,都存在著很大的出入。

  記者:那你是否認為現在這個三種不同的鑒定結論只是代表了比如不同的學術之爭、流派之爭、見解之爭?

  胡志強:也不能這樣看,無論是南京的專家還是江蘇省的專家,我相信他們的水平,那麼為什麼結果不一致呢。

  記者:你怎麼分析?

  胡志強:由於我們制度上的缺陷造成的,最主要的一個問題就是個人不承擔責任,就是正如我們老百姓常説的過去衛生行政部門召集的醫療事故鑒定委員會是老子鑒定兒子,那麼現在這种醫學會就是兄弟姐妹互相鑒定。怎麼説兄弟姐妹呢?你是第一醫院的,他是第二醫院的,第一醫院也有出問題的時候,第二醫院也有出問題的時候,所以説今天我幫你一把,明天這樣,這樣一個非常科學的問題就變得有點庸俗化了。

  記者:但是醫學會認為我們所有的鑒定都是公開的程序,沒有任何違法的地方。

  胡志強:你既然是公開的話為什麼不能簽上自己的名字,不能走上前臺接受醫患雙方,接受我們媒體,我們廣大群眾的品頭論足呢?

  記者串場:同一個官司三級醫學會的鑒定完全不同,所以張家福得到賠償的時候覺得自己非常僥倖,因為他覺得事情太偶然了,但是這樣的事情其實並不少見,根據媒體的報道從《醫療事故處理條例》實行兩年多以來中華醫學會受理的80%的案例鑒定結果都跟地方完全相反,這麼大的差異不僅僅會引起法律上的爭議同時也會影響到鑒定本身的公信力,也更使醫患關係變得更加複雜,所以我們需要一個能夠適用於法律的鑒定標準,同時我們也更需要一種能夠對鑒定結論承擔責任的法制精神。

  總製片人:梁建增 陳虻

  製片人:張潔

  編導:王劍鋒

  記者:柴靜

  攝像:李季 席鳴

  錄音:李宏衛

  解説:張天賀

  責編:鄭剛 董方永

  合成:張東升

  策劃主管:趙華

  執行製片人:胡勁草

  播出主管:孫金嶺

  監製:梁曉濤 莊殿君

  總監製:孫冰川

責編:辛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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