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國秘書長安南在接受諾貝爾和平獎的時候曾經指出,當今世界面臨兩大挑戰,那就是恐怖主義和艾滋病。近幾年艾滋病在全球的迅速蔓延已經引起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據統計,全球受到艾滋病病毒感染的人高達4000萬,而這個數字在中國也已經突破100萬。對付這種狡猾的病毒,人類是不是已經束手無策了呢?《南方週末》的記者在美國紐約的艾滋病研究中心採訪了何大一博士。
何大一,國際艾滋病研究專家,1952年出生於台灣,在台中度過了12年的童年生活之後,隨家人移居美國。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裏,他依然表現出眾。二十多年來,何大一一直致力攻克艾滋病的研究,他始創“雞尾酒療法”,同時使用多種藥物有效抑制早期感染的艾滋病毒。他也因此成為《時代》週刊1996年度風雲人物。雖然有人對藥物治療艾滋病的有效性持有懷疑,但是,我還是不由想起《時代》週刊對何大一的評價———他是為人類對抗艾滋病扭轉乾坤的真正英雄。
雞尾酒療法可以將艾滋病患者的死亡率降低到20%,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人開始懷疑這種療法的有效性。2001年《時代》週刊刊登一篇評論文章,認為何大一“可能是少數幾個仍然相信藥物能祛除艾滋病毒的人之一”。
坐在位於曼哈頓東區的一間不大的辦公室裏,何大一笑瞇瞇地接待了我們。雖然已經50歲了,但他的娃娃臉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他説希望採訪用英語進行。這下讓我慌了手腳,要把原先用中文準備的採訪提綱中的那些學術用語,譯成英文還真不容易,諸如“逆轉錄酶”之類。好在手邊有幾份英文的學術報告可以參考。經驗告訴我,讓採訪對象用自己感受最舒服的語言談話,是訪談成功的關鍵之一,果然,何大一相當輕鬆地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身後的書架上擺放著大大小小的照片,上面是妻子和兒女燦爛的笑容。
“雞尾酒療法”的不足
開門見山,我請他評論“雞尾酒療法”的不足。他雙手叉在胸前,沉吟了一會兒,説:“HIV是一種很難對付的病毒。它會不斷地變異,每次分裂時都會犯錯誤,不能精確地複製遺傳信息,就像打字出了錯一樣,沒有糾錯機制。而且複製很快,每天都可以産生上億甚至上千億的新個體,其速度是爆炸性的。這些特性可以使病毒逃脫藥物的攻擊。如果只用一種藥物,HIV病毒只要做小小的變化就可以存活,甚至還産生抗藥性,這正是雞尾酒療法的基本原理。雞尾酒療法可以控制病人體內的HIV病毒,使得病人的免疫系統有機會修復,恢復功能,但不能清除或治愈疾病。”
“聽説雞尾酒療法有很大的副作用,比如引起長時間的疼痛?”
“藥物治療的確非常困難,不僅服用方法複雜,有副作用,而且價格昂貴,由於雞尾酒療法是各種藥物混合服用,所以副作用的大小要看患者具體在吃什麼藥。有的藥物會引起腸胃不適,有些還讓人做噩夢。”
“也會影響患者的精神狀態嗎?”
“是的,有些藥物在服用的頭幾個星期,會讓病人做非常逼真的噩夢,不少人對此非常害怕。還有一種副作用被稱為脂肪流失,病人面部和手臂的脂肪組織會流失。但如果停止服藥,即使還剩下0.001%的病毒,病毒也會捲土重來。最終還是需要研製出艾滋病疫苗。”
“你對此樂觀嗎?”我問。
“我並不是樂觀,而是不願意放棄。”他加重了語氣,“總要有人去嘗試,也許我們有能力。科學的進步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當量的積累到了一定程度,有時就會出現突破性的成果。這種事在1996年發生過,誰説它不會再次發生呢?我們已經在動物身上做過實驗,證明是安全的,現在我們計劃在中國雲南和新疆做人體實驗。當然,這需要美國和中國藥品管理局的批准。”
發展中國家成了重災區
比起藥物治療的副作用,更讓何大一心焦的是,如今大多數艾滋病患者來自發展中國家。在非洲,在印度,在中國的雲南,有些地區的HIV攜帶者竟佔了總人口的四分之一,甚至更多,而且病毒正在繼續蔓延。
何大一先後去過兩次雲南,他認為雲南的艾滋病起因是吸毒問題,然後再通過性接觸傳播。對於目前河南非法採血而引起的大面積HIV病毒感染,何大一也相當關注,他認為這種情況讓人不寒而慄。
1985年,在北京機場有一位美籍的阿根廷青年突然暈倒,被送到醫院後不治身亡,那是中國發現的第一例艾滋病例。那個時候,大多數中國人都認為,艾滋病是西方文化的産物,跟中國人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幾年以來的殘酷現實讓更多的人清醒了。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艾滋病傳播最快的地區往往是那些不能正視這個問題的地方。吸毒、非法採血和性行為混亂是中國HIV攜帶者驟增的三大原因。
“我可以感受到他們的絕望。我已請求美國的制藥公司捐獻一些藥品,但是數量不多,不能幫助所有的人。”何大一面色凝重地説。
這種沮喪不是他第一次感到的。在非洲和亞洲的許多國家,面對上百萬的病人,而自己只能挽救幾百人,眼睜睜地看著其餘的人慢慢死去,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人難受了。這時,一位長者給他講了那個著名的海邊的故事:一位老人與一個孩子在海邊散步,他們發現成批的魚被浪頭卷到海灘上,即將失水而死。老人邊走邊撿起魚兒扔回大海。孩子問:“你不可能挽救所有的魚。”老人説:“但是那些被我扔回大海的魚得到了幫助,我們只能做到這樣。”
就這樣,何大一鼓勵著自己與死神賽跑,暗暗對自己説,多救一個是一個。他就像是一位將軍,贏得了一場場戰鬥,卻有可能輸掉整個戰爭。
“要想最終戰勝HIV,惟一的方法是更了解它,並知道它最薄弱的地方在哪,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要花大力氣進行基礎研究,只有了解敵人,才能戰勝它。”何大一説。
當然不只是何大一的團隊在研究對付HIV病毒的辦法。近來,美國羅氏公司研製出一種抗艾滋病的新藥T20,它的作用原理是阻止病毒侵入健康細胞。何大一認為目前抗病毒藥物通常從兩個方面攻擊病毒。一是阻止病毒的分裂機制,二是阻止病毒將蛋白質切割成小塊。T20是屬於第二類的新型藥物。但它也有缺陷,因為它不能口服,而只能用針劑,使用起來不甚方便。
一個政治問題
艾滋病看起來似乎只是個醫學問題,但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政治問題。整個非洲2/3以上的地區已被20%—36%的高感染率所覆蓋。在津巴布韋,用於防治艾滋病的費用佔國家財政預算的60%。有些國家,如南非,不得不採取模倣的辦法仿製國外的相關藥品,由此引起曠日持久的訴訟。2001年4月,39家制藥公司終於對這種不利於知識産權保護法的做法進行了妥協,並作出在發展中國家降低藥品價格的決定。
希望救助更多患者的何大一應該為此而感到高興,但他的心態其實相當複雜:“當我看到那些患者連三四美元的藥費都出不起,真感到震驚。但我有點擔心。制藥公司必須為股東負責,必須盈利,因此他們會選擇可能提供最大利潤的項目進行研究。如果不斷減少對制藥公司的物質刺激,比如剝奪他們在發展中國家盈利或保本的空間,會使他們把研究重點從艾滋病領域移開,長遠看來是有害的。我覺得這中間需要一個平衡。”
性格平和的何大一考慮問題相當理性和週到,不過他也有失去平衡的時候。幾年前,他曾大光其火,公開抨擊南非政府不願出幾百萬美元購買艾滋病藥品,卻可以花十幾億美元買噴氣式戰鬥機。這與科學家不介入政治的傳統思維大相徑庭。至今談起此事,何大一的激憤之情仍然溢於言表:“大多數進行科學研究的人討厭甚至害怕捲入政治。我也不例外,但是實在無法袖手旁觀。南非有400萬人患艾滋病,死亡率非常高,但政府甚至還不願承認HIV引發艾滋病,更別説提供藥物了。他們的藉口是沒有足夠的資金給那麼多人提供醫療服務。但就在第二天,他們又宣佈購買了上億美元的戰鬥機。在我看來,與每天上萬人死亡相比,還有什麼能給國家帶來更大的威脅呢?不僅是我,很多人都加入抗議聲浪,就我個人而言,既然有幸榮登雜誌封面,就應負起更多責任。”
其實,這已不是何大一第一次“捲入政治”了,當他1990年37歲時被任命為紐約艾滋病研究中心主任時,他的導師Hirsch就警告他:紐約是個搞政治的地方,你會被政治拖垮的。
談到這兒,何大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説:“對中國人來説,導師的話通常是要遵從的,但那是我無法拒絕的好機會。紐約的確很政治化,也是媒體集中的地區,但這也不完全是壞事。我認為自己已經在研究員的崗位上工作了足夠長的時間,有能力和激情去接受這份工作,雖然當時別人認為只有花白頭髮的老頭才能走上這樣的管理職位。”
我常常感到束手無策
何大一屢屢出乎人們的意料。上世紀80年代初,他還是一個博士後,在一個診所做夜間的兼職工作,掙些生活費。在這個診所裏,他開始將一些同性戀所患的不同一般的感冒,同HIV聯絡起來。那是些聰明而能幹的專業人士,身體本來挺健康,但在短短半年來的時間裏完全憔悴下去。看到他們的虛弱、失明、腹瀉,何大一覺得很悲傷。不僅如此,這些人還被社會和自己的朋友,甚至家人所拋棄,因為人們對艾滋病産生非理性的恐懼。
“一開始,我完全無法解開這個謎團,為病人診治時也為自己暴露在病毒前面感到害怕。有人會遠遠地避開,而我做了防護措施後,堅持為他們看病。我的家人對我相當支持。所幸,HIV並沒有那麼容易傳染。
恐懼來源於不了解。“何大一説。
雖然當時有同事勸他不要總和這些“邊緣人”打交道,但何大一隱隱覺得這種攻擊人類免疫系統的傳染病,雖然罕見,卻有著重大的科學意義。由此開始了對這種疾病持之以恒的研究。對於何大一來説,沒有什麼比挽救生命更能讓他滿足的了。當曾經垂死的患者再次拜訪他,告訴他已經準備貸款買房時,何大一備受感動,因為他們已經開始為未來生活做準備了,而他們曾經多麼絕望。
可是,如何面對死亡呢?我在想,一位像何大一這樣的醫生,每天見到無可挽回的生命,或者竭盡一切卻無法戰勝那小小的病毒,心裏該多麼難過,抑或,已經對死亡麻木了。
“參與艾滋病的研究與治療工作,人的情緒就像坐上了雲霄飛車,有許多激烈的起伏波動。有諷刺意味的是,我當初選擇這個研究項目時,還堅信可以用藥物治愈它。十幾年過去了,這期間我常常感到束手無策。説實話,在艾滋病病房中,醫生與患者的情緒都容易波動。但我決不會輕易放棄打敗這種病毒的努力。”
何大一抿著嘴笑了,目光深沉而堅定。
傳聞何大一有著超人的智商,年輕時曾因在賭場裏玩21點贏的次數太多而被人家轟出了門。何大一併不否認這些軼事,他認為其中的概率是可以計算的。那麼與艾滋病的這場賭博呢?他的勝算有多少?
“其實艾滋病是完全可以預防的,它的蔓延更可以防止,知識就是力量,媒體的知識傳播是非常有效的手段。”他説完,站起身來,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讓我感到自己與他屬於一個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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