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無法告別”特別報道之巫山篇
大寧河,這股綠水像是混濁的長江生出的一條生機勃勃的枝蔓,沿著巫山老城殘破的城腳向北延伸。
我們的船沿河上行。仰望兩岸山峰拘束起來的一線天空,我恍然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幾十米的水下潛行。
過些時日,這些幻覺將變為現實。真實的歷史即將被虛擬,而虛擬的水位即將真實。
船工穿著橘紅的救生衣,一把竹篙順在船頭。隨波逐流的一艘遊船上,中國人和外國人朝著我們乘坐的破船尖叫、招手。船老大對這些誇張表情看慣了,卻讓船上的學生激動不已,船錯過許久,笑容依舊挂在臉上抹不下來。
河岸的岩石,被萬年河水雕刻得扭曲,沉積的紋路,如老人不小心從衣襟下露出的蒼老的肌膚。河水更像一個老人懷中不停扭動想掙脫的嬰兒。
大寧河的命運將改變:和長江混為一體。
青山依舊在,碧流顏色改。135、142、175這些數字(工程水位)如公路上禁止通行的交通標誌:“大寧河流不動了!”
長江水要回灌到二百里以上的巫溪縣,大寧河的主幹將消失在以每天5米的速度上升的湖水中。
船老大呼啦呼啦地和下行船打著旗語,不時和鄰船的船工大聲地説著什麼,看他們曖昧的笑和表情,肯定少不了當地的民俗粗話。
在大寧河,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鄰船遊客的長相。峭壁上被人具象的獅子,一尊觀音,一座蓮臺,一個猴子,一個石馬的屁股,一條白蛇,都讓遊客發起一陣蓋過大寧河濤聲的“哦哦”聲。
在河流平緩不需要撐篙的時候,一個船工總是呆呆地坐在船頭。他總在急流險灘的地方,一臉兇煞地趕人回船艙。他是小三峽盡頭涂家壩的人。
他一口地道的巫山口音,但在法律意義上卻不是三峽人了。他是涂家壩幾百名外遷移民中的一個,戶籍、身份、各種能證明他是大寧河人身份的文件,都已經無效。
他説,他實在太想大寧河了!做了近20年的船工,河裏哪兒有一塊多大的石頭,船如何繞過去,像熟悉自己的身體。他實在憋不下去,就回來給過去的哥兒們打工。“反正沒有多少日子了,河變得沒有想頭了,再走。”
他喝著上船時買的啤酒。按道理應該是違規的,我倒情願他喝醉一回。
船過一處狹長的河段,河邊的石灘緊挨著峭壁,沙灘上是成群的孩子。他們攀援在石壁上,散落在石灘上,一個紅衣紅褲的小女孩身背竹簍,不在意船激起的浪濺濕她的鞋,向過往的船隻揮手。
大寧河不論變成什麼樣子,還是他們的。大寧河老了,他們大了。
小船在看得見河底卵石的淺灘溯行。石頭磨著鐵殼的船底,咔啦咔啦地響,涂家壩的船工弓起身子,薄衫下的肌肉隆起,修正著船頭,掌握著前進的方向。
船過凋敝的雙龍鎮。想起8年前自己那次沒有心肺的快樂旅遊時,雙龍碼頭的臺階總是濕漉漉的,雙龍鎮顯得體面而繁華。而今碼頭仍在,房屋卻已經成了殘垣。行人稀少的岸上,只有廢墟裏單調的鋼釬的叮噹聲和傾倒的墻壁激起的煙塵。
一對男女要下船,他們卸下了一堆從巫山進的小商品,都是些城裏人不屑的廉價貨。船工不小心,紙箱滑到了河裏,廉價的鞋被泡濕。女人動也不動地立在船頭,看男人忙亂地撈。男的在安慰她,説曬曬還是新的,可是女人仍然背對著大寧河抹起了眼淚。
“別哭了。”男人説。珍貴的東西失落在河裏,都可以找回來;明年,不論什麼東西落在湖裏,貴的賤的,卻再也無法尋覓。
船遠了,在變焦的數碼相機鏡頭裏,這對大寧河男女攜手上岸的身影模糊。
船過一處沖積而成的鵝卵石河灘,幾個孩子手舉帶網兜的長竹竿向我們的船飛奔。秋天的河灘上有蝴蝶嗎?
孩子們卻把竹竿伸向我們的船舷,臉上帶著期盼:網兜裏是一隻橘子,或者是1元錢,甚至是一包方便麵。
但孩子們很失望:這只載著本地鄉民的船,是沒法指望得到一個橘子或者是零錢的施捨。
從一開始進大寧河我就試圖數清岸邊一排棧道遺留的石孔。綿延不絕的石孔在絕壁上延伸,古人用來溝通世界。
大寧河古棧道,自龍門峽起沿大寧河西岸絕壁北上,均勻排列的石方孔,距水面20米左右,孔距1米余,孔深約50厘米,20厘米見方。至大寧鹽廠共有石孔6888個。
假定我們的祖先一天鑿一個方孔,需要19年;淹掉它們,僅需4天。(南方週末2002年1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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