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週末10月31日消息:
“浸泡在詩中的城市”,去奉節之前,這一充滿浪漫色彩的判斷總是在腦中縈繞,揮之不去。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李杜在唐時的奉節吟下的詩章,隨著詩城的消逝,更成絕響。
一種令人神往的説法是,奉節真正讓人迷戀的,是作為“詩城”蘊涵著的濃郁的人文氛圍。杜甫客居奉節兩年,竟留下437首詩作;而歷代著名詩人,如陳子昂、王維、李白、孟郊、劉禹錫、白居易、蘇軾、王十朋、陸游等,都曾先後到過奉節,留下名句。如今古奉節殘存的兩道城門,一曰“依鬥”,一曰“開濟”,皆取之於杜詩。2002年9月。穿過廢墟,我們貪婪地吮吸著詩城的味道。
“戰爭與詩情”,奉節人説這是有著兩千多年曆史的古奉節符號性的主題,它準確地傳達了奉節在巴楚文化中獨特的地位。
奉節多難,在兩千多年的歷史中,縣城屢次搬遷。即將再一次消失的奉節城,形成于元代,迄今已然七百多年的歷史。古城的廢墟裏,千年的黃桷樹仍然倔強地挺立著,在漫天的塵土中,娓娓動人地向外人述説著這個城市的古老傳説。
往西,距古城10公里處,嶄新的奉節新城立於山頭。
本來,“詩城”的概念離喜新的奉節人已是漸行漸遠;而現在,它將永遠幻化成記憶,與古城一道,沉埋江底。
永安宮的記憶
先主離宮幾度秋,當年遺憾至今留。托孤哀詔天為碧,寄命宏才志未收。
千載明良懸夜月,三分事業繪雲樓。杜鵑叫罷英雄血,惟有虛窗翠欲浮。
———許嗣印《永安宮》
細雨綿綿。
遠處的爆破聲還是清晰地傳遍了老城的旮旮旯旯,塵土頑強地在雨中瀰漫。有不少人撐著傘在街邊圍觀,一臉木然。
73歲的顏懷清步履有些蹣跚,不服老的他記憶力還是出了些問題。但他依然能千百次地向遊人重復著劉備托孤的故事,甚至每一個細節,比如劉備咳不咳嗽,比如皇帝身邊每一個人的表情。
顏懷清1995年開始在這裡幹活,給永安宮看門,打掃衛生,間或噹噹“導遊”,給遊人講劉備托孤,每月250元的工資。最近7天,我們是他惟一的客人。之前也陸續來過一些記者,他們給他照相,他高興地配合,像孩子一樣。
永安宮是三國蜀漢皇帝劉備的行宮。據清光緒年間《奉節縣誌》記載:“永安宮,先主徵吳,為陸遜所敗。還白帝,改魚復為永安縣,宮名永安宮,居之,明年崩。今改為明倫堂。”
永安宮之得名,奉節民間有幾種説法。一是因劉備不聽群臣勸阻,帶著極強的個人恩怨伐吳,氣盛輕敵,失敗後內心羞慚,無顏回成都,遂萌生永住奉節的念頭;二是劉備揚言借永安休整後再度伐吳,其實他當時極度虛弱,重疾在身,只能安頓下來療養;三是奉節據守雄關夔門,為抵擋東吳大軍入川,必須有重兵把守,才求得蜀川安寧。
“‘永安’,究其實,就是希望天下從此安定,蜀川從此平安,劉備晚年靜享太平。”
顏懷清説幾種説法都有道理,倒是皇帝客死皇城外,讓老漢至今唏噓。
研究者認為,隨著兩晉和隋唐一統天下局面的出現,永安宮的歷史價值逐漸走低。特別是“永安宮”附會著君王失敗後無可奈何的悲劇色彩,所以歷來不受當政者的重視。
奉節人不以為然,他們認為永安宮的真正價值體現在“劉備托孤”(見《三國志》)這一細節上,“因為它能引申出明君忠臣的高風亮節”。
永安宮原本是劉備匆忙之中所建的行宮,對其建築概貌,歷史上並無完整的記載,這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是永安宮被看成是有哀君的符號意義,為歷朝帝王所不喜;二是劉備總是把自己當成仁義君王和漢室正統,後人常抬出他作為反抗壓迫的榜樣,這也為當政者所厭棄。
據奉節舊志記載,隋唐以來,奉節的武侯祠修建、新建、改建共十二次,而永安宮作為憑吊的歷史古跡來修繕,一次也沒有過。北宋蘇軾《永安宮》詩云:“千年陵谷變,故宮安得存。徘徊問耆老,惟有永安門。”道不盡的悵惘。可見永安宮很早即露頹相。
永安宮對後世的影響並不因當政者的不屑而湮滅。歷代讀書人,為了弘揚明君忠臣、仁義忠信的倫理,推行漢文化傳統,都借尊孔讀經整修永安宮。明洪武十四年(1381),於此建儒學堂,永安宮得到最初的修整,但明末清初的戰火,使永安宮又遭劫難。民國年間,儒學的廢除,以及舊城多次遭日本人轟炸,永安宮故址惟余大成殿尚完整,其餘皆衰破不堪。
1952年,這裡建起了奉節師範學校。1992年,奉節教職工集資修葺了永安宮故址。
2002年9月20日午後,顏懷清提著掃帚,裏裏外外搞清潔,面無表情。附近的屋宇早成了廢墟,因為下雨,拆遷的工人沒有上班,竟然見不到人。永安宮外的學校一個月前就搬空了,房屋未拆,空空蕩蕩更顯出冷寂。操場上,兩株千年黃桷樹靜靜地立著,像兩名三國時的侍衛,凝望永安宮,無盡的惆悵。
樹腳立著一塊殘碑,字跡尚隱約能辨:“文武官員軍民人等至此下馬”。百米外是永安宮故址,當年的恢宏似在眼前。
顏老漢不敢想永安宮日後的命運,他清楚地知道這裡不再是永安宮的家,不出一年,長江水將會漫過石階,漫過房檐,把這段歷史埋葬。
在我們之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西安古建公司的專家盧慧傑。盧負責永安宮的整體搬遷,先來做前期的勘察。他的到來顯然不受歡迎,顏懷清費了好大勁,終於弄明白盧的用意,便拉下臉,不再言語。
老漢是捨不得讓永安宮搬家的,不僅僅是要靠它維持生計,更重要的是他認為搬遷後的永安宮“味道變了”,不再是原來的永安宮。老漢指著墻上的奉節古城圖説:“永安宮就只能在這裡,這是歷史,不容改變。”
永安宮的搬遷,使得學術界尚存爭議的劉備墓的考古變得迫切起來。而此前劉備墓的發掘並未納入國家規劃保護的範圍,這讓一些歷史學家憂心忡忡,他們認為應該停止劉備墓是不是在奉節的爭論,寧可錯挖,不可錯過,“如果讓劉備墓這樣一個重大古跡永沉江底的話,是對歷史的不負責任”。
劉備墓之謎在奉節民間有另外的版本:相傳劉備墓在奉節縣衙門的大堂下,曾有一個叫許由的縣官,因貪心寶物,便組織心腹掘地窖盜墓。剛到墓底,卻發現一石碑,上書:許由許由,無冤無仇,私開吾墓,給我上油。字是諸葛亮留的,知五百年中必有某人來拜謁。許由嚇得渾身哆嗦,只得收盡全城清油,並將夫人的梳頭油湊上,才盛滿點燈的油缸。許由經過這場災難之後,再也不敢昧著良心撈錢,後來成了一名遠近聞名的清官。
這自然是段野史,但關於劉備墓的所在,在奉節,看來是到了人人都關注的地步。然而直到我們離開,關於劉備墓發掘的問題能否最終解決仍不得而知。
而留給我們的時間卻所剩無幾了。
依鬥門外的憂傷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查。
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杜甫《秋興》我是從老照片中得知依鬥門過往的繁華的。而這種繁華僅僅在一個月前還有。至我們去時,除了古墻仍在,就只有淩亂的石梯,狼藉的碼頭,慌忙搬家的人了。自然,四週都是廢墟。廢墟———這個頹廢的詞彙自始至終糾纏著我,如夢似幻。
這裡是奉節最具人氣的地方。沿著依鬥門往下至碼頭,百來級石梯伸進長江。曾經,兩側密布茶館攤檔,熱騰騰的川味火鍋,和著小販悠長的叫賣,來往客商,無不動容。
此情此景已然不再。
9月19日,餘下不多的幾家茶館陸續在搬家。他們要搬往10公里外的新城,仍舊紮在新城的碼頭上,仍舊開著各自的茶館。
冉隆珍暈車,所以極少乘車,她向記者打聽三馬山(新城所在地)的情況:“那裏熱不熱鬧?”冉從未到過新城,熱不熱鬧是她判斷做生意興旺與否的惟一標準。
依鬥門外的奉節碼頭曾給冉隆珍帶來過一段幸福的時光,讓她可以“把根紮在縣城”,而兩年前她還在鄉下種地。靠著開茶館,她過著比從前“稍微體面一些”的生活,雖然這樣的比喻常遭人笑。與三峽沿岸諸多古鎮一樣,老碼頭們像一雙雙豐腴的乳房,滋養著一群又一群質樸的川人,永遠沒有斷奶的那一天。
夯實石階兩側的土,幾根鋼管作支撐,搭好塑料雨篷,鋪上木板,鋪面就有了;置數張桌椅,備一套廚具,安一台彩電,“茶館”便開張了。依鬥門外碼頭就是靠這一家家簡陋的茶館支撐著它的繁華。平日裏就是老城的商業旺地,節假日更是了不得,遊人如織,忙得一個個茶老闆臉上似綻開的花朵。
這裡是水上進出奉節的必經之所,候船,接客,沒理由不進茶館小坐,望著一江的風情,自個兒陶醉去了。入夜,碼頭的熱情仍然停不下來,小販多起來了,棒棒們該喘口氣了,城裏的老人們也出來擺龍門陣了,划拳行令的,談情説愛的,婆媳吵鬧的,似乎一股腦都融進了滾燙的火鍋裏,進了食管,下了胃,讓夜裏的人們都亢奮起來。
再早些,余心餘《蜀遊聞見錄》中記載了清末遊蜀,夜泊夔州的情景:“夔州商楫雲集,日數百艘。入夜,花酒小船泛于港,燈火熠熠,或彈唱小曲,或猜拳飲酒,客商娛至夜深。”
文化的傳承,古今何其相似。而這一切都迅將歸於塵土了。
拆了房屋,依鬥門兩側的老城墻露了出來,幾百年的青石塊風化嚴重,但依稀有著當年的巍峨。據史載,宋至明中期,奉節以樹柵為城,明成化十年,始築城池,後七次改建。大南門原刻“縱目”二字,後因懷念杜甫,取其詩《秋興》中“夔府孤城落月斜,每依北斗望京華”句,改為“依鬥門”。小南門上原刻“觀瀾”二字,後為讚頌孔明,取杜詩《蜀相》中“兩朝開濟老臣心”之意,改稱“開濟門”。其餘城門及城墻皆不復存在。
冉隆珍不知道這段歷史,但她説她的生活是被依鬥門改變的。要搬家了,卻有説不出的悵然,悵然是因為離了依鬥門碼頭,前途難卜。與冉相鄰,62歲的呂大爺在依鬥門下住了15年了,女兒呂萬鳳一家在三天前的夜裏剛剛搬走,呂大爺租不起屋,想了想,只得把家什全扔在新城的碼頭上。
江灘上,擱著一台17英寸的康佳電視機,那是冉隆珍最值錢的家當。冉沒有放過任何一件微小的物件,全搬上江灘,搬上船,然後運走。天快黑下來時,船動了,向西10公里,開始他們的新生活。
古老的城門漸行漸遠,人們的眼裏滿是迷離。
與他們一樣,幾個月後,古老的依鬥門、開濟門和半段殘墻,也將搬往老城東面的寶塔坪。
一張奉節城20世紀30年代的照片:巍峨的古城墻像一道天然屏障矗立在大江之濱,依鬥門和開濟門上兩座敵樓,飛檐翹角十分氣派。抗戰時期,日本人的飛機幾次轟炸奉節城,城墻被炸開了好幾處缺口。上世紀40年代末,五座城門剩下四座,後來只有兩座了。
殘酷在於,此後的奉節人也只能像我一樣,到老照片中去懷舊了。
要不了多久,殘敗的城墻將被拆成一方方條石,夔州古城就走到了它生命的盡頭,永遠“壽終正寢”了。不管在什麼地方,不管怎麼把這些石條重新壘砌起來,都無法復原歷史,也難以表達其原有的風采和內蘊。
再到新城時,新碼頭長長的石梯兩側早“長”出了一溜兒的茶館,像雨後的筍尖。
三天后的一個傍晚,我們在新城碼頭又見到了冉隆珍,她在炒菜。家,就是一個簡易的篷子,搭在別人的茶館後。冉家茶館的位置還在江水裏,丈夫潘記明估摸著這水要10天后才能退下去,他才能蓋他的茶館,他的家。
與依鬥門老碼頭不同的是,這邊的蜂窩煤一挑(100個)要20元,“老碼頭才賣17塊”,冉隆珍説新城什麼東西都要比老城貴上一些。她顯然對新環境還未來得及適應,“熱鬧是熱鬧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覺得少了點什麼的冉竟怯于上街,她還沒上過街,理由是“不知道路”,説完她便笑。女兒潘曉榮在工農路小學念二年級,明天父親給她安排了一個任務,帶媽媽上街買煤,熟悉市場及周圍環境。碼頭離最近的街道也有數百米,坡陡,聽別人説,買菜得花上兩個小時,冉一陣苦笑。
往上,135米、175米的水位牌嵌在黝暗的山體中,似乎時刻都在提醒著人們,明年,你們還得再搬一次家。
再往上,白帝市場與客運碼頭之間的新鋪位已經建好,整齊劃一。高昂的租金讓潘記明夫婦連想都不敢想,至於明年往哪搬,夫妻倆一臉的茫然。
“反正還得靠江吃飯。”這點上,冉隆珍不含糊。
9月19日,奉節依鬥門和開濟門之間的小碼頭,沉睡的老人。遠處是白帝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