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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州篇:萬州——曾是萬商雲集地


  南方週末2002年10月24日消息:

  10月10日,萬州二馬路55號,66歲的張仁福站在祖上傳下的西式洋房裏心事重重。遠處,淩空飛架的是新建的萬安大橋。

  在這樣一個“開放、混雜”的城市裏,在曲折幽深的青石板小巷間,洋房矗立的馬路上,萬州城上演了一幕幕充滿了刀光劍影、炮火硝煙的跌宕故事。

  萬州:曾是萬商雲集地


  被攔腰斬斷的城市

  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如急箭射向滾滾東去的長江,射向盤踞在山腰和山頂的萬州城。

  10月16日,巴山夜雨漲秋池。

  薄暮時分,城市的燈火漸次亮了起來。從江邊看上去,雲霧中的萬州離大江遠遠的,仿佛天上的街市,美麗而虛幻。從江岸到“街市”,空落落一大片廢墟,在暴雨的沖洗下吐著黑水,讓這個城市顯得有幾分怪異,幾分荒誕。

  因為三峽工程,這個城市被齊腰斬去了下半身,斬去了這個城市經歷過百年風煙、記載著百年曆史、汁味濃烈的老萬州部分。

  “拆了,全拆光嘍!”站在萬安橋上,看著眼前的一片廢墟,68歲的楊光德老人喃喃地説。

  10月14日一大早,他就從10多公里外的五橋移民新區坐車回到老城,“想再看一看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走到二馬路,他已經認不出來了。他熟悉的商場不見了,街道不見了,在巷口賣香煙的老太婆也不見了。他拄著根拐杖,一路走,一路找尋,一路辨認,但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往日的繁華街市現在是斷磚碎瓦、殘墻孤柱。

  在他曾住過的三馬路,他呆呆地站了很久,希望能碰到一個過去的老街鄰,但人都搬走了。他告訴記者,這一帶他熟悉的只有橫跨在苧溪河上的陸安橋還沒有拆,這是萬州最古老也是最美的橋。青石板砌的拱橋,是清朝的時候一個叫余茂林的富商捐5000銀元修的。小時候,他經常光著腳板從橋上走過,一到夏天的晚上,大人小孩就在橋上乘涼、擺龍門陣、玩耍,其樂融融。如今,這一切都消散了。

  在一塊斷壁上,一條血紅的橫線上寫著醒目的幾個數字:150.1米。這就是萬州二期水位的拆遷線,100多年曆史的陸安橋也在這根生死線下,這意味著它告別萬州、告別苧溪河的日子也不遠了。


  老城墻、洋輪船和桐油幫派

  像所有長江邊的城市一樣,萬州是一個山城,也是一個江城。城市就緊靠長江,建在岸上。一條清清的苧溪河又把老萬州分成東、西兩部分。

  這是一個有著1500多年曆史的城市。

  公元553年,我國的西魏時期,在長江和苧溪的交匯處,始設魚泉縣,為萬州置縣建城發端。其後,或為縣治所,或為郡治所。明洪武六年(1373年),始取名萬縣,意為“大江至此,萬川畢會”。由於萬州“上束巴蜀,下扼夔巫”,乃兵家必爭之地,戰火頻頻,水患連連,縣城幾經興廢,至明末時,“黎民幾無孑遺”。清咸豐、同治年間,萬州才達到了它在古代的最高點,社會穩定,人稠氣聚,成為“蜀中巨鎮”。

  “蜀中巨鎮”時的萬州還是一個典型的農耕時代的縣城:一條明代修的老城墻把縣署、廳署、聖廟、武廟等重要設施護衛在自己的懷裏,三個老城門——正薰門、朝陽門、瑤琨門朝啟晚閉供人進出。城墻外,還稀稀落落散佈著先農壇、社稷壇、書院、文昌宮和一些以吊腳樓為主的民居。一個古碼頭上泊著幾艘木船,顯示著這個建在大江邊的城市還是一個商旅往來的港口城市。

  1898年,在縴夫悲壯的號子聲中和沿江人們驚愕的目光中,英國輪船利川號第一次輕快地進入川江,駛過險灘,到達萬州。從此,萬州港由一個木船的時代進入一個木船、輪船並舉的時代,在古老傳統下延續了上千年的萬州開始了劇烈的社會變革,並最終成為了川江上一個“洋船往來不絕,商號遍街林立”的著名港口城市。

  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中英續議通商行船條約》辟萬州為商埠。民國六年(1917年),重慶海關在萬州設分關,萬州港成為貨物直接報關出口的口岸。各國商人爭相到萬州開設洋行,收購桐油、豬鬃等工業原料,同時運進棉花、棉紗、煤油等商品在萬州集散。萬州商業形成了“八大幫”——桐油幫、棉花幫、棉布幫、藥材幫、沱江糖幫、大煙幫、絲綢幫、雜貨幫。

  當時,影響最大的要數桐油幫,因為桐油是國際市場暢銷貨。民國十四年到二十五年,萬州港成為中國桐油的主要集散港口,年均輸出的桐油佔全川出口量的65.6%,佔全國出口量的27.34%。時至今日,萬州還有“清明油,滿地流”的俗語。來自川、鄂、湘、黔、陜等省45個縣的油販往來萬州,經營桐油的商鋪最多時曾達400余家,英、美、德、法、日、丹麥等國相繼在萬州開設洋行、公司及中外合資商行30多家,一時間,萬州市井繁華。

  民國十四年(1925年)7月,萬州正式開闢為商埠,進出萬州港的中外商輪日漸增多,萬州港在川江的地位日益突出,成為僅次於重慶港的川江第二大港和長江沿線的知名港口。

  1926年,四川軍閥楊森進駐萬州,1928年成立萬縣市,自任市長,認為“入其國,田野不辟,教化不修,不可謂之治國;入其市,道涂泥濘,塵穢山積,不可謂之良市”。他“倣歐美各國,移風易俗”,著力推行其“新政”,大刀闊斧開始市政建設,委任留日學生任海暹為工程師,在老城的基礎上規劃新城,先後修整環城路、文明路、一馬路、二馬路、三馬路、西山路、果園前路、果園後路、長城路、望江路、電報路等12條泥結碎石馬路;動工興建萬安橋、福星橋;開闢鐘鼓樓、南津街兩處新市場;興建西山公園,建成高大的西式鐘樓,為長江沿岸僅次於上海、武漢的第三大鐘樓,至今仍是萬州的標誌性建築。繼而整頓市容,規劃區域,劃定商鋪、住宅地段,修建公廁,古老的萬州面貌一新,商業日臻繁盛,一躍成為四川的三大城市之一,有“成、渝、萬”之稱。

  在一馬路、二馬路、三馬路、環城路等主要街道,法式建築、俄式建築、英式建築、美式建築與具有萬州特點的中式建築雜然並立,儼然一個小型的世界建築博物館。1931年6月,萬州城區自動電話正式開通,萬州成為全國繼上海、北京、天津後第四個使用自動電話的城市。


  炮火刻下的滄桑

  在這樣一個“開放、混雜”的城市裏,在曲折幽深的青石板小巷間,洋房矗立的馬路上,萬州城上演了一幕幕充滿了刀光劍影、炮火硝煙的跌宕故事。

  1918年11月6日,英國兵輪“蹄耳號”開炮示威,迫使駐萬滇軍團長田鐘谷撤銷“過江稅”卡。

  1924年,由於洋人的貨輪運量大、成本低、損耗少,把川江上經營了上千年的木船生意幾乎全部搶去。是年夏天,在炎炎烈日中,絕望的川楚木船幫聯合起來,爆發了反對英輪壟斷桐油運輸的鬥爭。

  1926年8月,英國兵艦和商輪多次浪翻和撞沉川江木船,引發紛爭,當時的萬縣市長楊森派兵扣留英國兩輪。9月5日,英方調集駐重慶、宜昌的軍艦抵萬州,與楊森軍隊發生槍戰。英艦用大炮向萬州城區進行瘋狂轟炸,發彈300多發,炸毀房屋上千間,死亡604人。

  1937年3月,萬州城區市民發現天主教所辦的慈幼院經常把死亡幼兒抬到太白岩下埋葬,引起猜疑,要求開棺查死因,結果發現一棺內擠裝三四具屍體,激起憤怒的群眾圍攻教會,爆發了歷史上震驚西南的萬縣“孩屍案”。

  1939年到1944年,日軍飛機407次轟炸萬州,死傷近3000人。

  ……

  這些硝煙和炮火,給這個城市留下了屈辱的記憶和斑斑血痕,留下了抗爭的壯歌和自強的足跡,留下了一段濃墨重彩的歷史,塑造了萬州的滄桑面容和豐厚的內蘊。

  萬州,從川江邊眾多城市中脫穎而出,成為一個充滿了活力與魅力的城市。

  此後的70多年,經歷了歷史變遷的一馬路、二馬路、三馬路、環城路、勝利路、南津街一直是萬州最繁華的地段。那些矗立在街頭略顯破舊的西式洋房、石板小巷裏幽靜的四合院、殘存的老城墻一直是萬州最誘人情思的建築。

  但現在,為了給三峽工程讓道,老萬州全拆了,一切在短短的幾個月之內,全部還原成了青磚、瓦礫。萬州,成了一個沒有自己歷史的城市。

  站在新修的、淩空而立的萬安大橋上看下去,萬州城的下半部分已是一片廢墟,就像剛經歷了戰火的洗禮,萬州人風趣地稱之為“阿富汗”。

  上半城則是一片片相互擁擠在一起的高樓大廈,欲與山峰試比高。在拆遷中,一座移民新城在崛起,按重慶市的規劃,新萬州將在幾年內成為三峽庫區的一個大城市。當地一個喜歡憧憬未來的詩人充滿激情地寫道:待翌日高峽平湖,長橋橫空,華廈映波,草綠峰青。若明珠之綴長江,放異彩直上青雲。移民新城,美輪美奐;渝東重鎮,與時俱進。


  一個拍了近6年萬州的人

  “當一個城市不可挽救地要消失的時候,作為一個在其中生活了40多年、又搞攝影的人,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它拍下來,保留在膠片裏。”

  ———方本良方本良的3萬多張照片已是萬州以及峽江地區最珍貴的“歷史”記錄,雖然這一切成為“歷史”只有短短的幾個月甚至十幾天。

  10月12日,當我在萬州的廢墟裏苦苦尋找老萬州的滄桑容顏的時候,我已經一無所獲了。老萬州的一切幾乎都拆光了。只留下一個個熟悉的地名讓人遐想,讓人回味。

  柑子園、水井溝、南堡坎、楊柳嘴、先農壇、菖蒲溪、兩層橋……一條條青石板鋪成的小巷,一條條被“家”簇擁的小巷,一個個留下幾代人身影、幾代人氣息的社區,通通埋在了廢墟下。無論我怎麼回想,我再也不能復原它原來的模樣了。只有這充滿了鄉土味的名字怎麼也掩埋不了,帶著它濃郁的炊煙味向我襲來。

  走在一馬路、二馬路、三馬路,看著一片片廢墟,我的心一陣陣失落。西方傳教士唱讚美詩的真原堂在哪?發生“孩屍案”的慈幼院在哪?八大船幫的商鋪在哪?英、法洋行的門市在哪?一切都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萬州老城,除了磚頭還是磚頭,除了塵灰還是塵灰。坐在廢墟上,心也像廢墟一樣:雜亂,荒蕪,破敗。

  所以,當我在方本良老人安靜的書房裏,看著滿櫃老萬州的照片,我一陣陣感動。消失的萬州城穿越時空回到了我眼前。

  這是方本良花了近六年時間記錄下來的萬州,留下來的萬州。他記錄得那麼細,那麼完整,那麼豐滿。

  在這六年的時間裏,71歲的方本良帶著相機,走遍了萬州老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一次又一次地走進陷落在時光深處的老屋、小院,記錄下了萬州最後的容顏。

  如同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留住逝去的時間一樣,他把失去的萬州留下了。

  經過六年的拍攝,他把萬州城裝在了他的鏡頭裏,裝在了滿滿一書櫃的信封裏———

  萬州幾百棵根須盤虬、枝葉繁茂的黃桷樹還是那麼綠意盎然。它長在萬州的古廟邊,樹心已朽爛,並被時光淘空,但它還頑強地活著;它長在萬州的小巷口,石梯上,濃蔭匝地,綠葉下是過往的行人;它長在墻縫裏,發達的根須編織著一張吸取生命養分的網,直讓人驚嘆它生存本領的強大,如同熱愛它的峽江人。

  2000年9月1日的一馬路還是那麼繁華,依然車水馬龍。285號,鐘姓地主蓋的中西合璧的老屋還矗立在街面上。圓穹形拱狀的窗戶讓人想起開埠時萬州對西方文明的接納,背後的四合院又顯示了主人骨子裏的中國情結。

  2001年1月17日,春節,這個大院裏充滿了離愁別緒,老住戶黃德榮一家10口人從不同的地方回到老屋,一起過了一個團圓年,在門口,他們與即將消失的萬州即將消失的老屋照了一張闔影。2002年1月13日,當方本良再訪老屋時,老屋已成廢墟,拾廢舊的人在它的上面刨著、撿著,他又把他們定格在了照片裏。

  水井溝巷子,一道木門半掩著,雕花的門飾已有些斑駁,這是民國時期的“紅燈區”,脂粉濃艷的“小姐”妖冶的身影仿佛還在時光深處晃動。

  魏家巷,挂在窗口的臘肉還滴著油,這是母親給在新疆的兒子做的。

  明朝始建的“三峽第一叢林”彌陀禪院的門口,87歲的老尼姑釋寧安有些呆滯的眼神,怔怔地看著門外飛速變化的世界,表情有些茫茫然。

  真原堂哥特式的尖頂上,落滿塵灰的十字架訴説著它與萬州近一個世紀的遭際。

  浙江公所,留下了上世紀初葉江浙商人在萬州經商、創業的點點足跡。

  環城路富貴巷11號,破敗的屋檐已難遮風雨,但它卻是文學家何其芳少時的家。

  ……

  這一切,全留在了方本良的鏡頭裏。

  留意細節的方本良還記錄下了萬州的城市民俗和風情:很少使用的幾乎絕跡了的鬥、升,挂在門頭上的面目猙獰的吞口,鎖門的木門閘、門栓,萬州特色的石門……

  “萬州以前是一個開放的城市,形成了老城多樣的建築風格,豐富的文化內涵,三峽水把它淹了,很讓人遺憾。”當了幾十年攝影記者的方本良對萬州有著很深的感情,他説:“過去留下來的民居很有地方特點,很漂亮,拆了就沒有了。解放前留下來的西式建築在三峽地區也很少見,很珍貴,我有一種責任感,要把它記錄下來,保存下來。”

  
拆遷絲毫不影響孩子們的玩興


  
7月16日,萬州碼頭


  
萬州碼頭,等待渡船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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