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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 頁     ► 三峽報道:建設移民 回顧三峽     ► 告別三峽:三峽風光         



豐都篇:豐都殤


  南方週末2002年10月24日消息:

  有千年曆史的豐都古城將因江水的上升而長眠水底,長江對岸,貼滿白色瓷磚的豐都新城正在興建之中。 

  當我在北京寫豐都這篇稿子的此刻,我們一個月前在豐都徜徉過的街道,我們與當地老少聊天時的院子,我們曾經閒坐著喝果汁冷飲的體育場,我們曾經吃過炒田螺和熏香腸的地方———都已經變成了廢墟。

  幾天前,和仍在三峽奔波的攝影記者王景春通電話,我順帶著一問:“豐都現在怎麼樣?”

  “沒有了,差不多拆完了。”怎麼會這麼快?驚悚如電流般從心中掠過,一個多月前的景象突然無比鮮明生動地回現在我的腦海裏!

  “很快,幾天就拆完了。”他説,聲音裏帶著疲憊。

  “上河街、下河街全沒了?人都搬走了?”明明知道這一天會來,但我的心中還是掩不住的愴然。

  直到這時,回想起來,寫在豐都墻上的“壯士斷腕”、“打過長江去,對岸是我們的新家”諸多標語才是這樣的不容置疑。

  我似乎已經感覺到,水,慢慢地升上來,漫過頭頂,漫過房屋,漫過樹木,漫過山崗,漫過活生生的人的城市……

  一個喧囂繁華的城市即將沉入水下,消失在陽光穿不透的、黑暗而寂靜的水底。

  最後的盛宴

  豐都人説,活的人有首都,死了的鬼也有首都。豐都就是鬼的首都,世上所有死了的人都會到豐都來報到。

  鬼城的人説,豐都的上午是人趕集的時候,下午就是鬼趕集。傍晚時分鬼們紛紛出來到城裏遊遊蕩蕩,享受生前的世俗快樂。

  民國時的人寫的文章裏還説豐都有一個風俗,下午做生意的人,店舖裏放一個水盆,每收一筆錢,都要放入水盆裏,如果是鬼,錢就會化為烏有,以此區分來客是人是鬼。

  我們是傍晚時分登上碼頭的,一進入豐都就被它的樣子嚇了一跳——不是被它的鬼氣,而是被它的人氣。

  整個豐都就像一口沸騰的大火鍋,空氣裏到處都是它冒出的騰騰熱氣和香辣刺鼻的味道,每個豐都人都像是圍著火鍋的食客,光著膀子,依然吃得汗流浹背。仿佛是某個廟會的最後一天,熱鬧得有點淩亂,熱鬧得有點氣力不足,但還是撐著熱鬧下去,因為節日就要結束了。

  從豐都碼頭往鬼城去的商業大街上,花花綠綠挂滿彩旗和標語,層層的石階上,高高的鬼城標誌———一個一面是哭臉一面是笑臉的巨大鬼頭之下,各式打扮的占卦算命人、氣槍打氣球的小攤、賣兒童遊樂玩具的、擦皮鞋的人、水果雜貨的攤點呈夾道之勢往高處排開。

  一家店舖的喇叭在叫:“拆遷啦,拆遷啦,小貨品,一塊錢20個!”

  天哪,這世上上哪找一塊錢買20個小貨品的地方!一群人緊緊地圍著。

  從商業大街一拐,仿佛是鋼爐裏竄出一道明亮的火龍,晃人的眼睛,這就是豐都夜晚最繁華的北門路。

  “轟”的一下,火光沖天,“吱啦……”煙火和香氣沖天,整條街上都是這樣的聲響和氣味。

  火爐和鍋灶支在街中心,掌勺的故意把炒勺敲得叮噹響,把湯水高高地舀起再拋下,顯示著生意火爆;各種吃食和調料一字排開,在溫暖的燈光下發著誘人的光澤,滷煮肉和香腸油汪汪的香氣撲鼻;整條街上的食店次序與正常排法完全不同,後廚最先,爭先恐後地往街心擠,灶後是店主人,再後才是吃飯的桌椅。

  剛才還誘不過“陳胖子田螺”的色澤和麻辣味,轉眼又被老驢肉吸引,“吃地上的驢肉,想天上的龍肉”;金黃的牛油在火鍋裏軟軟地消融,通紅的辣椒爆炒出粉嫩的雞爪。沒有店名的饅頭店熱氣騰騰,幾十隻大蒸籠裏的饅頭轉眼油煎成金黃色,轉眼之間又銷售一空。

  作為旅遊城市的豐都,夜晚基本上沒有外地人,來看鬼城的人都是一早從遊船上下來,看過之後,又乘船而去,誰也不會在豐都住下來。買的和賣的都是豐都本地人。

  “急著賺最後一把錢的是生意人,急著享受的是普通人。”一位豐都的朋友看著這種情景説,“天天如此,夜夜如此。人間最熱鬧的盛宴,最終還是要散的,時日不多了。”

  一切的歡樂都是在一個城市即將消亡的背景下。

  生死線

  豐都二期移民10月就要全部搬完,城市的墻上到處可見“10月大清庫”和大大的紅色“拆”字。

  鬼城標誌下的石階上,有一道暗紅的線,不仔細很容易忽略過去,寫著“辛酉年洪水水位154米”。問旁邊雜貨店裏打麻將的人,辛酉年是哪一年,洪水有多大,那人頭也不抬地説:“1981年,半個城都淹了。”

  石階旁的墻上也有一道線,鮮紅鮮紅的,讓人看了心跳:“二期淹沒線,154米。”這個雜貨店正在紅線之下。那一年的洪水肯定席捲過它,但洪水過後,它的麻將桌照樣擺,然而這一次的沉沒卻是永遠的。

  同是154米,一個是生線,一個是死線,一個死了能復生,一個是永遠的死亡。

  再往上走,一直到鬼城的牌坊都是淹沒區。牌坊挂著一個二期移民倒計時牌,我們去的那一天上面寫著:“距2003年6月1日還有0282天。”

  282天之後,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此刻的豐都將變成一座死城,一個真正的水鬼出沒的世界。

  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新的城市在一夜之間被建設出來,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城市死後的千年廢墟,但我們有多少機會看到一個城市的死亡?有多少機會可以看到一個城市死亡的最後時刻?

  站在這塊倒計時牌下,我們感到三峽之水正在千軍萬馬地湧來,不可改變,也不可阻擋。無數的家庭即將搬離他們祖祖輩輩的老屋,千千萬萬的人就要離開那和他們生命絲絲相聯的街巷。在這最後的日子裏誰能了解他們真實的感受?誰能看到他們向老屋告別時臉上的淚水?

  新城已經在長江的對岸生長出來,和老城隔江相望。豐都生出了一個壯觀的場面,每天清晨成千上萬的人乘船到新城,傍晚又是成千上萬地乘船回老城。很多人的單位搬遷到新城,新家也都佈置好了,但他們還是要回到老城住。

  一位豐都的女子説,不到最後一刻,她是不會離開老城的。

  豐都三界

  三峽庫區的水涌上來之時,原來的一個豐都,一下被水分成三界:

  第一界,人生活過的豐都將全部淹沒;第二界,傳説中鬼生活的豐都在水下得到“統一”;第三界,豐都的新城高高地站在長江對岸的山樑上。

  老人説,豐都人鬼自此不再混雜。

  對於新城,你可以把它叫豐都,你也可以叫它任何名字。它和所有的城市一樣,有一個帶噴泉的中心廣場,廣場後面是威嚴的市府大樓;它中心的十字路口是比肩爭高的工商銀行、建設銀行、農業銀行的大樓和賓館,玻璃的幕墻一個比一個耀眼;街上的店舖新的招牌已經挂出,它們大都塗抹得十分洋氣,賣窗簾的叫“布藝”,賣建材的叫“總匯”,很少和鬼仙有關。

  豐都新城無鬼。

  這裡惟一有豐都特點的是一種叫賣聲。碼頭上,街道裏,小電喇叭的聲音隨時隨地鑽進耳朵。前半部聲調又快又急,後半部是個高腔,往上揚,拖得很長,像唱歌。

  經過反復地聽,仔細地研究,我們終於聽出叫的是:“下崗牌專業滷雞蛋,五角錢一個,味道好得很———”

  有遊走的小販,有固定的攤位,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無論是新城還是老城,到處都有這樣的叫賣聲。讓人失笑的是,一個小小的滷雞蛋,也是有“牌子的”、有“專業的”。

  這是我們發現的新城對老城的惟一傳承。

  但是豐都老城卻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世上還有第二個鬼城嗎?人和鬼的世界還有那麼密不可分的嗎?生和死的世界還有如此近、如此糾纏不清的嗎?

  山上是鬼的世界,山下就是人的居所,城裏走的看見的是人,看不見的是鬼,人鬼相雜。任何時候鬼可以侵入人的世界,影響人的生活,讓人在瞬息之間死掉,變成一個鬼。而人鬼之間的界線,雖然涇渭分明但又很難分清,不知道在什麼樣的條件下兩者就會發生根本的轉變,而這種轉變又往往是人所不能左右的。

  每一個人來到豐都,心態都會受到它強勢的引導,因為這是鬼城,因為死亡在這裡被放大了,一個人人都要去的,但誰也無法知道的世界被具象化了,推到人的眼前,它告訴人們,死亡就是這樣的。

  這幾天正是月圓時分。七月十五,是中國民間的鬼節。月亮雖圓但不是清亮的,有一層霧紗,照在長江的水面上,更是煙水氤氳,有一種説不出的神秘和恐怖氣氛。

  晚上10點,再紅的爐火也熄滅了,豐都的街道好像是接到了命令,一下就空了,所有的人都不見了。亮著燈的大都是冥品店,常常有追悼會在夜裏舉行。

  豐都直到現在還實行土葬,過去有一個風俗,鄰近幾個縣死了的人都到豐都來埋,豐都最多的時候有70多座廟宇。每年陰曆的三月初三是相傳鬼趕集的日子,豐都會開很盛大的廟會,人們往往是一家一族地前來豐都祭拜,一住就是半個月、一個月,每一座廟都燒一遍香,磕一遍頭。

  我一直特別好奇于鬼城人對鬼的看法。在我看來鬼城一定對豐都人産生巨大的影響,一定浸透到他們生活的很多方面,因為幾千年關於鬼的文化積澱一定會在人的內心和行為上留下什麼。

  豐都人説,很多生生死死的風俗已經不存了,但現在豐都人造房一定是要看風水的,搬家一定是要擇時日的,一些神神秘秘鬼鬼怪怪的傳説在民間流行,人們小心地和鬼的世界保持著距離,對世俗的態度特別認真。

  豐都鬼的世界是人構想出來的,但這種構想並不是毫無根據的。豐都的確是一個鬼怪的地方,歷史在這裡佈下很多迷局,讓人無法猜透。

  豐都的新城,等於是建在漢代的古墓之上。那時候,新城是23座自然山梁,每座山梁半米的土層下,都是纍纍相疊的漢代古墓。

  一位考古工作者告訴我們,當時調查出的古墓有1000多座,但還有很多根本就不知道,平地的推土機不斷地鏟出來,有的報告了,有的就瞞著,壓碎了。“我們的心都在流血,根本沒有能力搶救。”他説。

  就是這樣,這個號稱中國最大的古墓群,還是出土了10萬件文物。

  豐都為什麼會有這麼大規模的墓葬?這些人為什麼會如此大規模地葬在這裡?考古學家無法解開這個謎。按常識來説,豐都周圍應該有比較大的漢代城池,但是人們沒有找到城的遺跡,古墓的來源就成了一個懸疑。難道從漢代起人們就將死人搬到這裡埋葬?

  豐都縣文物管理所原所長吳天清把目光投向豐都老城。也許就在今天縱橫交錯的街道、民宅下面,在人們的腳下,就是漢代的城池?那個漢城將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景?他猜測,漢代豐都人的生活是富足而平靜的,起碼沒有大的戰爭發生。因為這些墓從漢至南北朝延續了600多年。許多漢墓用又方又大的青磚仔細地修了墓頂,每一塊青磚上都有漂亮的花紋,墓主人身邊放置著燒制精美的陶俑、做工的匠人、守衛的武士、舞女和吹簫的藝人,人們希望死者到了另一個世界也能享受生前的快樂。

  考古學家在豐都的發現,據説足以重寫豐都的歷史,重寫長江流域文明的歷史,甚至對東南亞人類發展史都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高家鎮和新城的煙墩堡的兩處舊石器文化遺址,把豐都人類活動史提前到了10萬年之前。

  但許許多多的歷史鱗片卻永久地消失了。歷史往往是一層層累加的,就像一棵大樹一輪一輪地擴張著生命的紋理。當我們缺少其中的某一環、某一細節時,歷史就出現某種不可連續的斷裂。比如,豐都老城下的埋藏,就永遠也搞不清了,水將吞沒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8月25日傍晚,豐都老城廣場


  
8月25日傍晚,陳胖子炒田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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